文/小芒妈
我外公查出癌症晚期的时候,我妈正是我如今的年纪。
那时候,我爸借高利贷创业,合伙人一个是酒色之徒,一个精于算计。我妈极力反对,最终没有阻挡住我爸放手一搏的决心。那时候,我爸也恰巧是小芒爸如今的年纪,是一个逃不过中年诅咒的普通男人为家人博取更好生活的最后时机。
后来,我爸的两个合伙人,一个在酒桌上喝到大脑血管破裂撒手去了,一个在资产清算的时候将所有固定资产搬回了自己家。我爸一个人亏得血本无归,我家陷入负债累累的赤贫境地。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自己当“小老板”的我爸我妈,一头扎进了别人的工厂,没日没夜地挣钱还债。最夸张的时候,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整天都见不到爸妈。早上我起床的时候,他们已经去上班了,锅里留着给我的早饭。晚上直到我入睡,他们还在工厂里干活。透过我房间的窗户,能够看到那家工厂的厂房。我常常看着厂房窗户漏出的灯光,盘算着今天是不是又等不到灯光熄灭了。
那时候我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中午和晚上,如果爸妈赶不及做饭,我就给自己炒一碗蛋炒饭。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回家过年,爸爸不知怎么说到了那段日子。他闷了一口酒,说,爸爸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对不起你,没有把你的身体照顾好。我分明看见他眼睛里的泪花。
老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我爸妈经济上陷入困境的时候,我不到六十岁一向还算健朗的外公,在忍受了数月的胃疼之后,忽然胃部大出血。
那是11月初的一天清晨,江南刚刚入冬,天还黑着,我和我妈在厨房一边做着早饭一边聊天。我听到院子里自行车的声音,阿姨忽然推门进来,她披头散发惊慌失措,脸上带着泪痕,只会说一句话:“爸爸吐血了!”
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等我再见到我最最亲爱的外公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那仿佛一夕之间干瘪了的身躯。他眼窝凹陷,戴着一顶毛线帽子,看到我也并没有笑。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毕竟十岁已经是会掩藏内心情绪的年纪了。我只记得我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外公不高兴,否则他看到我为什么没有笑呢。
有一天在家吃饭,妈妈忽然跟我说,外公得的是癌症,叫做腺癌,已经转移了。那时候我十岁,在乡村小学里出类拔萃,但是我不太懂癌症,甚至一度以为我外公得的是“线癌”。我很疑惑,“线”是在身体的哪一部分,为什么“线”会得癌。
外公的病急剧恶化,化疗让他很快掉光了头发,呕吐严重难以进食。等化疗造成的呕吐过去,癌症却又转移到了食道,这让他在与病魔搏斗的近两年时间里,一直无法好好地吃一顿。外公的脾气变得极坏,经常不加掩饰地指责外婆。现在想起来,大概我们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透露出“你活不长了”的信息。哪怕是小小年纪的我,那时候心里也只剩一个念头:“我外公快死了。”
我记得有一天早上,外公精神还好,他在家门口来回慢走,一边走一边做扩胸运动。有一个不知道谁家的小孩蹲在旁边玩,外公跟他说,你看,我在锻炼身体,锻炼了身体才好呢。那个孩子呆呆地看着他,并没有答话。我心里异常激动,谁说我外公要死了,我外公还能锻炼身体,练着练着就能好起来。后来,每当我自己感到身体疲倦的时候,第一个能想起的锻炼总是扩胸运动,外公边走边挥动双臂的样子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外公的病拖了整两年。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家人后来选择喝中药治疗。不知道哪位亲朋介绍的民间老中医远在浙江,我爸爸负责一趟一趟去拿药,因为全家只有他不晕车。我的爸爸那时候三十六岁,刚刚创业失败,身负巨债(90年代中期的大几万)。他的老丈人身患绝症,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他的妻子生性敏感脆弱,拌两句嘴就会偷偷抹泪,三天不理他。不知道爸爸在一趟趟去往浙江的漫长旅途中,是否曾感到被接踵而至的生活磨难几近淹没的恐惧。
我真的不记得我妈那时候有没有常常哭泣,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外公,年幼丧母,还有一个弟弟不幸夭折,继母陆续生了五六个弟弟妹妹,亲生父亲便也不把他这个长子放在心上,从此便不过问,外公由他的姑姑抚养长大。我的外婆,年幼丧父,寡母只身前往上海讨生活,祖父母为了留住这一房的血脉,将我外婆留在了老家,由比她大几岁的婶母抚养长大。
两个类似孤儿的年轻人,不到二十就结婚了,然后生下了两儿两女。我妈妈是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那时候,人人都在地里做工分。外公外婆没有父母帮忙照料,孩子就扔在家里,中途折回来喂一顿。我妈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有一天被独自留在家中。我外婆从田头回家的时候,我妈已经掉在地上奄奄一息,几乎丧命。
我外公后来颇有成就一番事业的机遇,但因为种种缘由,自己放弃了,当了一名厨子。他在镇上最好的一家企业做食堂大师傅,还给人家的红白事当大厨,收入不错。在他生病前几年,他计划着给女儿儿媳每人置办一条金项链。我和表姐则考试得一个一百分便能从外公那得到十块钱奖励。那几年,大概是外公最舒心展颜的一段人生。他终于摆脱了贫困,有了可观的积蓄,儿女双全,孙女外孙女在小镇上是出了名的学习好。他自己不到六十,工作干得出色,还可以继续奋斗。
这一段幸福,大概止于我阿姨的离婚,以及我爸爸的创业失败。我妈后来数次跟我说,她始终怀疑外公是因为担心阿姨的未来,担心我们家的未来,忧郁成疾。
我想我外公得病以后,我妈妈一定常常偷偷哭泣。她一定在心里哀叹老天不公,不肯给外公一段持久一点的幸福人生,幸福只刚在他的生活里探了一下头,便被命运无情地收回。
我妈一直是一个习惯把“苦”字挂在嘴边的人。当我长大成人,发现大部分人都活得不易的时候,总是不免怨恨她的矫情。生活不就是这样,为什么只有你总是喊苦?现在回头想想,她从她的父母那里继承了很多心灵创伤吧,说苦,也并不为过。有几个人的父母是孤儿?又有几个人在婴儿时期几乎丧命呢?
外公在得病两年后去世了。他躺在一张竹床上,干瘪瘦小,像是被施了缩小术那样,仿佛只剩下骨架和皮肤,血肉都消失了。出殡那天下大雨,我搀着仓促再婚又怀孕的阿姨走过泥泞的田间小路,阿姨哭得几近昏厥。父亲的去世,意味着她永远地失去了最坚实的依靠,以后的人生,兄长们不会给她依靠,仓促的二婚也不会是她的归宿。那时候,不知道我妈在哪里,或许是我爸陪着她。
我始终没有机会看到我妈为外公痛哭的样子。外公去世后,妈妈常常跟我说,好奇怪,总是梦不到阿爹。我那时候虽然已经能够了解亲人去世意味着什么,但仍然无法体悟失去父亲对一个女儿意味着什么。
在隔代辈里,我是外公最喜欢的。每周末我妈把我送到外婆家,晚上我跟外公睡。周一的清晨,外公骑着三轮车载我去菜市,给我买五个肉包子,然后送我去学校。有时候工厂里来贵宾,外公会从准备的大餐里留一只虾给我。在90年代初的江南乡下,我竟然还喝过不少印着外国字的碳酸饮料。
外公跟我说,因为妈妈是他最钟爱的女儿,所以她的女儿他也格外钟爱。外公对妈妈的钟爱,一部分体现在妈妈的名字上。我的妈妈生于五十年代末,她的同龄人无外唤作“梅”“英”之类,招娣来弟也是常见,唯有她,有一个五十年后格外流行的名字“涵”。
那时候我妈妈三十多岁,丈夫破产负债,女儿还小,深爱的父亲被癌症折磨得皮包骨头,也可以说部分是因饥饿而死。因为要还债,因为女儿还要长大,我妈妈大概没有时间为她的父亲好好地哭几场。外公去世那干瘪的身形时常在我脑海重现,对妈妈而言,那应该是更深的伤痛。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将自己的很多失败归咎于我妈妈,不管是遗传还是养育方式,我都觉得是她将懦弱胆小传给了我。直到如今,妈妈查出了比较严重的胃病。我第一次发现,生活并没有给我多少退路。在我满心展望未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妈妈已经老了。我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自己人到中年了,而妈妈,并不会永远陪伴我。
我也第一次发现了妈妈的勇敢。如果把现在的我放到二十多年前妈妈那时所处的境地,我大概会流很多眼泪,大概会被困境吓倒。但妈妈那时候并没有被吓倒。她和爸爸一起拼命挣钱还清了债,为我积攒了上大学的费用,甚至还为多年后我在北京买房贡献了力量。
我青春期有一段时间很不喜欢妈妈,因为她特别节省,不肯给我买新衣服。放到如今,她的金钱观消费观,就是各大公众号强烈批判的穷人思维。但是我今天无意翻到十年前的博客,我才想起在我接触原生家庭理论之前,我很爱我的妈妈。在以她为原型的小说里,她是那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她是我那不懂风情却勇敢面对无尽沉闷生活的妈妈,是我那难免市井却又善良的妈妈,是我没见过世面却用力生活的妈妈。
我到中年了,我想我真的开始懂我的妈妈了,开始懂普通人的生活,懂那些命运或许会加之于我的东西。如果说十年前我对妈妈的爱是出于血缘的一种本能,那么十年后,在我走过了很长很长的弯路之后,我对妈妈的爱,就是对我自己的爱,是对每一个用力生活的普通人的爱,是对命运的仰望,是低头却不打算跪下的自我鼓励。
谢谢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