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用尽全力拼尽一切阻止昭国帝君统一三十六部。隐忍筹谋整整八载春秋,于最终战场,却被他生生毁了!她一袭白衣淌成血色,不动而自威,十尺之内无人敢近身。猝然猛踏大地,飞身冲向迎来之人,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后牙紧咬,眸光中熊熊火焰含着化不开的怒意,一字一顿道,“玄!若!浊!”
(一)
这是一个溃烂与再生的时代。当是时,大渠王朝三百年江山气数已尽,战乱烽火烧遍了整个中原大地,三十六部都趁机独霸一方,自立为王,想要争这天下魁首之位。
整个华夏大地无平安之土,千里无鸡鸣之声,所见唯荆棘白骨耳,此正值义士慷慨,英雄沥胆之秋也。
乱世出英雄,百家争豪杰。自闵江以北,占地最为辽阔,民风最为强悍的马上民族昭部,于闵江之战中大败三部,脱颖而出,一夕成名。
昭部之王,姓肖名谦,字靖之。其人生得俊采风流,桀骜与稳重并具。既能在千军万马中领袖群雄,擒敌破阵,摧枯拉朽,又能在俊才云蒸中横槊赋诗,文采奕奕。
是以,世代习武可领百万军马的大元帅缘峥嵘入他麾下,出自谋士道承之门下人称“遮天军师”的吴海拜他为王,辅其成君。
武有啸林,文有摘星。辅他之人颂其为百世难遇之明君,敌对之人讽他背主乃是一奸人。
然无论世人如何言说,肖谦确凭一部之力统一一十八部,占据半壁江山。后于兆江称帝,奉国号为昭。
三年大肆南下,有如破竹之势,有人叹新一代帝国已然诞生,应当归顺,莫要再添杀孽,故金陵九部缴械称臣,其余九部,则结盟抗敌。
昭和一年,缘峥嵘受封镇国公,寻得自四岁起便流落在外整整三年的嫡女,昭始皇赐名缘羲,再赐嘉和郡主之位。
因战争,缘峥嵘不得不将女儿寄养在农家,在战火触及村庄之时,得一世外高人相救,学得文武艺,认祖归宗。
吴海曾言,可在五年之内族灭剩余九部,以实现天下只一“昭”姓,却不曾想,这一拖,便是八年。每每得胜之际,便让贼人突围逃跑。
昭和五年,吴海提议暂停北上大业,直至昭和八年,才秘密见君,商讨新一轮盛古战事。
(二)
昭和九年,上元节。
卯时三刻,田间鸡鸣。
兆江城中,康庄大道,已有店家开了门。先是瞧瞧门前的红灯红绸,指着小厮再移移位置,忽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拍手,小步跑回店中,再出门,手中执着一长杆,头前挂着一串鞭炮。
“另站一边!捂耳捂耳!”那耳顺老翁曲着身子,一手抓着火折子的最底端,小心靠近炮竹。明艳的火光一触及炮竹,那震耳的声响便响彻街道,回响声阵阵。
一酒庄二层的窗子被推开,年近不惑之年的男子抚了抚帽巾,支着自己堆着肥肉的脸,趴在窗沿,笑道:“阿福,去点炮,我们也沾沾福气!”
随一声应和过后,那厢刚刚灭了的炮仗声,再次响起。
有小童欢笑,有士人作诗。
在震耳的欢声中,隐隐有不和谐的飒飒声,郑掌柜耳骨动了一动,随即关了窗。
他那双挤成一条细缝的小眼睛缓缓向左移了移,静默片刻,慢步走到床前,拽了拽曼帘垂下的坠子,笨拙的俯下身子,脸颊几乎贴在了地上,他轻声笑着冲床底说道:“小家伙,快快出来,让叔瞧瞧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灰白小鼠迈着短腿跑了出来,被郑掌柜一把捞了过来,取了绑在小鼠身底的纸条,又将它放走。
郑掌柜爬起身,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塌上,展开纸条,细细看去,笑意渐渐变成无奈。他燃了纸条,轻声叹息:“女郎,您,这又是何苦啊!”
他四下环视了住了八年之久的屋子,不舍之意渐上眉梢。
上元节,昭皇请宴功臣。
缘夫人一早便唤起了缘羲,命下仆为她洁面梳妆。
婢女白芍打开妆奁,取了一支碧玉簪,那簪子从缘羲身前经过时,淡淡的当归香味飘散,让她青筋跳了跳,突然张开眼,盯着镜中的白芍,凉声道:“换一支。”
白芍被着突如其来的凉意吓了一吓,她下意识对上缘羲的眼,瞧见那幽深的眸子,不知怎的身子一软,碧玉簪从她手心滑落,清脆的声音响在安静的角落,明明门外又有仆人经过,白芍却觉得处在了毫无人烟的僻静之地。
“奴错矣!女郎恕罪!”她揪着衣裙就要下跪,缘羲微闭了眼睛,轻声道:“罢了,不怪你。”
白芍道谢之后,取了一朵素色槿花簪在缘羲头上,缘羲挥手让她退去。
缘羲垂头瞧了一眼碎裂的碧玉簪,皱了眉,将原本写好的纸条燃尽,又迅速重新写了一张新的,从一个小盒中点了些许香料,涂在纸条上,随意扔在了床底。
(三)
缘夫人握着缘羲的手,送她至正门前。
缘羲垂眼看着缘夫人附在她手上的那只布了皱纹的手,没有听进缘夫人嘱咐了她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再抬眼,犹豫许久的话终是说出了口:
“阿娘,听闻谦叔叔昨日便将爹爹昭入宫,他们几人兰襟之谊,可是去策马逍遥,大快朵颐?为何不能带上阿羲?偏要我穿成如此?”
话落,缘夫人仔仔细细瞧着她,并未回答。缘羲也本未料着她能有甚回复,被瞧得久了,她暗笑一声,就要踏上马车,却被缘夫人拽住。
缘羲诧异地看向缘夫人,她还从不曾这般用力地攥过自己,虽不至于疼痛,但足以令缘羲惊异。
“该称君为皇。”缘夫人正色道,圆润的音调就像每一个兆江的贵妇人。
缘羲眸光一闪,她竟不知,缘夫人也如此小心。
她迅速低下头,隐去了所有情绪,还未张口道歉,便听得缘夫人一声低叹,语重心长道:“阿羲,娘知你无心,以往也不曾刻意告诫,可如今,你须知,昭皇是这大昭之王。”
她摸摸缘羲的头发,低下身子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他为君,我为臣,你可知?”
缘羲静默片刻,道:“知。”
皇宫城墙高立,黑压压一片,沉闷寂静。城楼雕工细腻,装饰富丽,却入不了缘羲的眼。
“阿羲,阿羲!”长公主肖瑜笑着唤缘羲,见她终于回神,便好奇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缘羲坐在下榻,看着上座那个举止清雅的女郎,面上染了一层愁色,抓了一颗葡萄扔进嘴中,“还不是因为爹爹出门不带我!”
肖瑜抿了一下嘴,眸光闪烁,笑道:“缘将军?缘将军是被父皇叫去了,怎能带你?”
“可是,”缘羲皱了眉,嘟着嘴,撒娇似的看着肖瑜,“瑜姐姐,爹爹曾承诺允我去漠北,他说漠北塞外天高地广,可以尽我逍遥!”
“哪个不知羞的小姑要去漠北?”门外传来一声娇俏的声音,缘羲和肖瑜顺着声音向外望去,只见一身着墨蓝裙袄的娇俏女郎迎门而入,笑意盈盈,步履婀娜。
“吴姐姐!”缘羲娇声唤道。
吴冉琴回她一笑,径直走到肖瑜面前,行跪拜礼,恭敬道:“瑜公主安。”
肖瑜勾唇,在吴冉琴叩下一拜后,笑道:“快起快起,你我姐妹,不必如此。”
吴冉琴道谢,坐到缘羲对面的榻子上,这才调笑道:“方才我可是听有个小姑待不住兆江,想去漠北?”她抓起帕子遮在嘴前,那双含笑的眸子透着清明。
缘羲一羞,哼了一声,端起盘子往嘴里塞起了果子。
肖瑜同吴冉琴两人相视一笑,随即放她一边,自聊起了绣品。
缘羲静静在一旁听着,不是搭上几句话,以证明这屋子中还有第三人。她余光撇向肖瑜,昭皇有一子一女,女便为肖瑜长公主,子为瑜公主之弟,肖桦,已立为储君。
瑜公主,年至花信,貌美明艳,性善隐擅变,曾随父学兵法,当得才学。
而吴冉琴,缘羲余光撇向她,年十七,丞相吴海之女,性谦和通明,容貌虽不至美,却大气,那双含笑的眼睛,像是透着通晓世事般的光泽。
她们三人,借父辈之义,结金兰之谊。
“阿兄被阿爹唤去巡游,瑜公主可是念阿兄?”吴冉琴掩了帕子看向肖瑜,见她面色微红,变了语气慢慢道:“阿兄许是晚宴之时方归,若是瑜公主等不及,我可同阿爹说说。”
“不必!”肖瑜急忙打断打断她的话,见她低笑,再忍不住面上的平和,提了声音回她,“阿琴可是见我不久完婚,恨嫁了?若是如此,我也可同父皇说说!”
“瞧瞧瞧瞧!可是急了?”吴冉琴不欲再逗她,转眼一看对面榻上无人,疑道:“阿羲呢?”
肖瑜眸色沉了沉,笑道:“你还不知她这大胆的小姑,许是闲不住,去哪里找乐子。”
吴冉琴点点头,却不知,缘羲在小太监苦劝下仍大大咧咧出了宫,这一出宫,暗里跟着的人,便都像入了迷阵,跟丢了娇小姐。
(四)
缘羲蹲在树杈上,瞧着忙乱寻人的暗卫,冷笑一声,施起轻功,飞身入了一处院落。
顺着琴声,缘羲踏入阁楼三层上房。
“浊郎。”她轻声唤着,语气里是少见的轻松。她跪坐在他身后,伸出双手伏在了他的后背,轻轻闭上了双眼。
玄若浊微微侧头看着她的头顶,耳根透了些红色,嘴角不自觉勾起,又渐渐恢复一副谪仙人风姿。
琴声婉转清荡,隐隐带着喜悦。
一曲罢,玄若浊动了动身子,缘羲搂着他的双手便更紧了。
他叹气,轻握她的手,将她从后背移到了胸前,抱在了怀里,轻唤,“阿宝。”
缘羲身子一颤,眸色柔了又柔,却是皱紧了眉头,逼着自己正了神色,“天机弩的全部零件我已完成,我的计划,要开始了。”
玄若浊抚着她的长发,只微微侧了头,看不出情绪。
“我七岁化名缘羲,八年来阻了肖谦妄想一统江山的痴愿。”她顿了顿,又道:“浊哥哥,吴冉子一死,成寂便发兵闵江,无论吴海知否这是圈套,长子之殇多少会令他乱了阵脚,而肖瑜失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定会不顾一切前往闵江作战,这时肖谦绝不会开口阻止。
“缘将军许是会留在兆江,但不久后,原三十六部之一狄部之王便会死于昭国士兵剑下,本就不牢固的求和关系会因此破裂,那些心中尚有不甘的部族提剑倒戈,昭国大乱。
“这时缘将军去往漠北,我八年来布满的暗线,可全部启用。
“肖谦一人在兆江,危矣。”
她的神情隐隐透着兴奋,还有难以看出的犹豫。
缘羲抬头,直直看着玄若浊,语气中夹杂一丝丝乞求,“浊郎,你可助我?”
玄若浊静静看着她,良久,道出缘羲一早猜出的话,“肖谦称王,乃是大势所趋,阿宝身处缘家八年,所见所闻足以令你通晓此理,你如此聪慧。”
缘羲伸出一指挡在玄若浊薄凉的唇上,心中一沉再沉,却还是灿烂笑着。
玄若浊皱了眉,有一瞬间后悔,他并不喜欢这副笑容,这副虚假的笑容。
“你遵师命陪我这些年,我叫你助我你从未应过,现在我只求你一事,帮我护住郑叔,让他平安离开兆江,算是不负师命。”缘羲自知不可动摇玄若浊心中天下归一之理,可她心中总有那么一丝不甘心,想要有恨他的借口。
哪怕是恨,也再不要有所悸动。
玄若浊却是突然冷了脸,冷声道:“不负师命?”他一把抓住缘羲的两只手腕,扣在她头顶,俯身压下,那寂冷的气息铺在缘羲脸上,让她一时怔住。
“我纵你延迟天命三年,你一句不负师命,便要与我扯清关系?”他的声音压抑低沉,黑沉的眸子紧紧锁着缘羲,“你仗我恋你爱你,就如此任性?齐氏阿宝!你该呆在我身后,莫要再惹我生气!”
缘羲呆呆地望着他,任他怒气打在她身上,也不作声。突然挣扎开他锁她的手,一把抚上他的脸,樱唇附在了他那双冰冷的唇上。
她一直都知他对自己的情愫,可从未听他如此直白的倾诉过。
她很欢喜。
那柔软温热的触感令玄若浊身子一僵,顿时所有怒意消散开来,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他很无奈。
她总能轻易改变他的情绪。
她的小舌伸入他的口腔,笨拙地移动,想要挑起他的舌头,却总不成功。
玄若浊看着她懊恼的神情,轻声一笑,大手埋入缘羲后脑秀发中,身子一倾,舌头侵入她,将她填满。
缘羲神色迷离,呼吸加速,晶莹的液体顺着嘴角滑入了脖颈。
直到缘羲整个身子瘫软在玄若浊怀里,他才结束了这一吻。
“浊郎。”她轻唤。
“嗯。”玄若浊轻抚她的秀发,低声应道。
“浊郎。”她再唤。
“嗯?”他再应。
“你说我对。只要你说阿宝这八年是对的,我便今生不离你左右。”缘羲轻声说着,期望地看向玄若浊。
可他终是皱了眉头,收回了手,森然看着她,“肖谦是明君,是你错。”
缘羲的笑容渐渐淡去,她从玄若浊怀中退去,一步步向外走去,玄若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怀中,冷声道,“备车!”
天色渐黑,兆江城中灯火通明。
人多处,突然有人拦了车。
“檀郎檀郎,为何不掀开车帘,让我等一睹你的风采?”
“檀郎檀郎,为何不掀开车帘,让我等一睹你的风采?”
女郎们娇声喊着,手中已经备着鲜花瓜果。这貌美檀郎于三年前入驻阆尘馆,乃一琴师,世人不知其姓名,只道琴仙。
缘羲眼神一闪,握住了他的手,叫他莫要理会。
“檀郎檀郎,何不抛却车撵,策马风流!”
“檀郎檀郎,何不抛却车撵,策马风流!”
人群不再流动,守着马车,只一睹琴仙风采。
玄若浊突然笑了,他一手掀开车帘,引来一片欢叫,接下来又是一片静谧。
众人只见,那谪仙似的人正怀抱一佳人,不见其面,只有如锻秀发垂下。
半晌,玄若浊正过脸来。
“檀郎已有卿卿?”一女郎不敢相信。
“檀郎已有卿卿,这可叫我兆江女郎如何存活?”
“檀郎檀郎,既你已有卿卿,可否告知我等姓名,好让我等尽思念之情?”
“檀郎檀郎,既你已有卿卿,可否告知我等姓名,好让我等尽思念之情?”
玄若浊不顾缘羲越握越紧的手,只一低笑,开口道:“玄氏若浊。”
缘羲眸子一闪,垂下了手。
皇宫。
吴海放下酒杯,缓声道:“玄氏若浊……玄门中人怎会出世?”
这一句,引得众人侧目,肖谦忙问:“吴相,你可知这玄若浊是何人也?”
吴海眯了眯眼,捋了胡子,“玄若浊,我师曾言,他是玄门此辈最为杰出的人物。他应懂这天下大势,理应不会出现。”
肖谦想了想,道:“他不会插手北上之事?”
吴海摇头,陷入深思,顷刻,他抬眼看向缘峥嵘,难以置信,“传言他曾为一人屈身做羹,他这是提醒,是提醒!”
缘峥嵘亦放下酒杯,“何解?”
“玄氏若浊,惊世之才,玉树芝兰,曾为齐氏阿宝,齐部宝姬公主,屈身做羹。”吴海缓缓道,渐渐提了音调,他看缘峥嵘眸中亦有挣扎,却还是开口,“缘羲……缘羲!竟是八年前一战震天下的宝姬公主!”
(五)
齐宝垂了头,突然纵身上马,一声高喝,骏马嘶鸣,众人闪躲,马车扬长而去。
她本欲返回阆尘馆,突见黑暗中一队人马奔城外而去,她回头恨恨看了一眼玄若浊,策马追去。
“郑牧!我吃你家酒多年!早已敬你如长辈,不曾想你竟是乱臣贼子!速速投降,与我归案!”吴冉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剑指郑牧,神色黯淡,有些痛惜。
郑牧不言,肥胖的身躯坐在车栏上,他堆着如往日般和蔼的笑容,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吴冉子镇兵司的兵马已将他包围,他暗暗抽了刀。
“原来是吴家小子!”他朗声道,这一声吴家小子让吴冉子目露不忍,可他立刻又正了神色。
“吴家小子,你这是做甚?小掌柜不过跑躺生意,你带兵来围我是要与我定何罪?”郑牧疑惑问道。
吴冉子咬牙,“你借送酒之名,私运兵器,可是大罪!”
郑牧神色微变,夜色下也是看不出,他哈哈一笑,“小掌柜送躺酒水,是哪个与你说这是兵器?”
“只是酒水如何叫你送!”吴冉子不再废话,提剑纵马,一剑砍来。
一时间兵戈交加,血光四溅。
郑牧的人手哪里是镇兵司的对手,待齐宝赶来时,已损伤惨重,她一眼瞧见郑牧垂着染了血的左臂,痛呼:“郑叔!”
她这一喊,让郑牧和吴冉子都是一怔。
郑牧大喊叫她不要过来,齐宝提剑便对上了吴冉子,对方来不及诧异,只得持剑相抗。
“阿羲!怎得是你!”吴冉子抽空问道。齐宝不答,只是一招一招朝他使去,招招致命,吴冉子渐落下风。
可另一边,郑牧年岁已长,他武功不精,又受了伤,很快便被镇兵司几人围住。
齐宝侧头大喊,“助他!玄若浊!助他!”可车中玄若浊一袭白衣,仍不动如山,齐宝哀求,“我求你,助他!”
玄若浊仍是不动,齐宝暗了神色,心渐凉。她抽身,往郑牧那里移去。
吴冉子趁机在她背上刺了一剑,玄若浊神色一变,已抽剑动身,却又瞧见一支利箭破空而出,直指吴冉子头颅,吴冉子躲闪不及,被刺中右肩,下一秒,刀锋闪过,他头颅落地。
于此同时,郑牧后心前胸被刺中三剑,血溅当场!
齐宝痛呼一声跪于地上,郑牧大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扔给了齐宝一个盒子。
盒子被一长刀挑起,齐宝顺着弧线看去,看到了成寂那张嗜血的面孔,她身子一轻,被成寂拦腰抱到马背上,策马而去。
齐宝割下一角衣袍,飘飘荡荡,落入玄若浊手中,他心下一沉,手背青筋暴起,冷冷看向已远去的两人,狠狠一拂袖,反向而去。
成寂带来的兵马将镇兵司处理后,带着几车酒罐,和吴冉子的头颅,迅速离去。
夜凉,齐宝缩着身子,往成寂怀里又靠了靠,她垂着眸,任泪水流出,将成寂玄衣打湿。
成寂皱着眉低头瞅她一眼,终是讽刺难出口,将身后披风一扯,裹在了齐宝身上,手臂又将她往怀里抱紧了些。
“何人从此过?”暗处一声凶狠高喝,传来阵阵马蹄声。
成寂身后一将士高声回道:“我主成寂!”
暗处那人一听,扯着缰绳逼着马匹倒退,再言,已有些许惧意:“羌王成寂!”他调转马头大叫:“撤!”
成寂一行彻夜奔波,见得曙光,一侧又有人高喝:“是何小儿从我庙城过!”
“我主成寂!”一将士应道。
“……羌王成寂!不知是羌王路过,失敬勿怪!我们撤!”
(六)
齐宝同成寂归茂郡隔日,羌王军攻破闵江城,悬吴冉子头颅于城门。
同日,原狄部之王身死,金陵大乱,有军反,欲投羌王。
兆江城,皇宫,光和殿。
肖瑜位于左下首,将往日精致的长发做男子发髻,眉间含怒,音色寒冷颤抖,“怪不得缘羲总是说缘将军欲带她前往漠北,原先种种,竟是故意引我生疑!”她转头看向肖谦:
“父皇!我要出兵!我要她为我夫偿命!”
肖谦以手抚额,皱了皱眉,阴沉着眸看向吴海,吴海闭着的眼微微一颤,他捋着胡子的手不自觉停滞,长叹一声:“吾皇,请允我出兵。”他摇摇头,声音犹疑却高了些许:“出兵吧。”
许是吴海的神情太过悲伤,一时间大殿沉寂,无一人言。
此时,又能说什么呢?就算明知此时此刻出兵不利于昭国一方,可一人子殇,一人夫亡,又有谁能狠的下心,用利弊,去衡量战策?
肖谦的目光,又慢慢移向缘峥嵘。这个昔日神勇的大将军,在这正该一展神态的时刻,只是身倚大殿门框,混沌地望着远方太阳,以无力的背影对着君王。
肖谦闭了眼,轻轻一摆手,牙缝中流出一字,“准。”
“报!”一人掠过缘峥嵘奔跑入殿,扑通一声跪下,禀道:“启禀昭皇,玄氏若浊请求入殿!”
“谁?!”肖谦一手拍在椅背龙头上,发出一声沉闷回响,他身子前倾,目光灼灼。
肖瑜同吴海亦是同时盯住他,这宫人头低了一些,颤声道:“玄、玄氏若浊!”
“快请!”肖谦眼眸一转,拍手而喝,大步走下高台,脚步如风。
宫人尚未走下百层台阶,已然听到肖谦舒朗的大笑,他看到肖谦自玄若浊身前五步站定,侧身摆手,“请!”
玄若浊一袭白衣飘飘,唇边挂着淡淡笑容,眸中混浊又清明,微一点头,同肖谦一道上了大殿,仆人摆坐,居于肖谦左侧第一位。
“事态紧迫,容孤失礼,不知玄郎到此是为了……”肖谦笑道。
玄若浊回道:“天命。”
肖谦一怔,目光闪烁不定,他看向吴海,吴海正色询问,“何为天命?”
玄若浊抿了一口酒水,淡淡道:“归四海,收八荒,是以天命。”
吴海垂眸:“归四海,收八荒……”他喃喃一语,静默片刻,突然看向玄郎,“若四海八荒皆定,届时天下一统。郎君如此助我昭国,可有何要求?”
他皱着眉,与肖瑜对视一眼,然后都垂头沉默。
“我不是助你。”玄若浊轻声道,自斟一杯酒,也不抬眼,“昭国早该一统,脱了三年,我只是不再想要这乱局继续。烦了。”
肖瑜深吸一口气,“那缘羲……”
“阿瑜!”肖谦瞪她一眼,肖瑜一惧,咬牙低了头。
玄若浊无情的目光从肖瑜头顶闪过,“你,想要我阿宝性命?”
肖瑜被他突如其来的杀气压地不敢抬头,只是紧紧握着拳。
肖谦皱了眉,“退去。”
仆人扶肖瑜下殿,她的双腿已在阵阵发颤。
吴海缓缓闭了眼,唇色发白,玄若浊看向他,“你儿死于羌王成寂之手。”
吴海不解地与他对视,只听他道,“此番闵江一战,我会一同前去。”
肖谦二人还未表态,玄若浊又道:“可用郑牧之身,换吴冉子之首。”
吴海一听,精神大振,三人商量一番,临了,肖谦问道:“金陵叛乱可解?”
玄若浊一笑,“交于缘将军即可。”
缘峥嵘目光闪烁,身形未动,孤寂而单薄。
闵江城。
成寂坐在床前,低沉盯着齐宝白皙后背上那狰狞的血洞,猛一提气,大手重重按了下去。
“痛……”齐宝咬着唇低呼一声,身子扭动着。
这一声柔软的痛呼,让成寂立刻松了手,他蹲下身子,轻轻在那伤口周围呼着气,以帮她缓解疼痛,他那持剑的大手,此刻轻柔地帮齐宝换药。
待处理完伤口,他一把将齐宝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颈间,喃喃道:“我说过我会来,我说过我会来!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他的双臂轻轻颤着,齐宝微微一笑,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成寂抱得更紧了,“你若死了,你可信我会拼了性命要昭国陪葬?”
齐宝亦将头搁在他肩膀,轻声道:“我信。”
沉默片刻,成寂低低的哑声传入齐宝耳洞,“我只要你好,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不要再伤着了,我只要你好。”
齐宝张大眼睛,浸了光泽,她伸出双臂勾了成寂的脖颈,不言一语。
(七)
玄门兵法独特而狠厉,可齐宝承师之艺,亦不容小觑,双方三战,昭国未进一步,羌王一方,亦损失惨重。
四战临界,已第七日。
“他来了,定是他!他竟帮着昭国破我阵法!”齐宝在房中来回踱步,被着现实压得怒气横生,虽然玄若浊不曾助她,但也未曾想到,他居然会与昭国为伍!
成寂皱眉看着她走来走去,提步将她拽到自己身前,捧着她的脸,凶道:“玄氏小儿有何好怕?待我去取了他项上人头,你且坐下!”
“不!”齐宝揪着成寂的衣袖,神色焦急,“他才智无双,你勇武胜过缘峥嵘,却还不是他的对手,你万不可!”
齐宝尚未说完,成寂一个手刀劈到了她的后颈,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痛惜且不甘的闭了眼。
成寂抱住她柔软的身子,深深望着她,“我怎会不知,可只有这样……”
他将齐宝轻轻放在床上,自她眉间落下一吻,良久,他眸中闪过杀机,大步离去,披裳上马,一声高喝。
“儿郎们!随我战!”
闵江城内,天机弩万箭齐发,可,对于知晓一切的玄若浊,这不过儿戏。
他指挥着大军,硬逼着成寂开门迎战。
羌王似鬼神,剑下尽亡魂。一时间,天地苍茫,白骨皑皑,血色浸染了草木衣裳,哀鸣四野,人间地狱。
齐宝学过武,昏迷了不过一个时辰,她看着顶上帘帐,缓缓回过神,一抬手,碰到了郑牧留给她的木盒。
她愣了愣,自归来,还不曾打开过。她坐起,开了木盒,里面放着一个人形木雕和一封信。
她颤抖着拿起那个木雕,忆起了那个身材臃肿的大臣,笑着答应她无理的要求,笨拙地一刀一刀地刻着她要求的木雕,如今终于雕好,人却不在了。
她急忙展开信纸,瞳孔移动,越看越落下泪水,她紧紧抓着信纸,泪水打湿字迹,模糊一片。
“报!”一个浑身带血的小兵撞开房门跪在她面前,“齐君!羌王战败身亡!”
语罢,他一口血突出,倒在了地上。
齐宝张大眼,双手垂下,木雕与信纸一同跌落,她疯了似的拔出佩剑,大喊着往城外奔去。
“不!不可以!”她咬牙痛呼。
那个男儿,曾用马鞭挑起她的下巴,笑着看她因为出城玩乐而脏兮兮的小脸,说她胆量颇大。
那个男儿,曾在师父出游时,冒险跑进齐部宫殿,将她掳走,彻夜高歌。
那个男儿,曾在肖谦铁骑踏破齐部之时,违背羌皇命令,弑父称王,只为助她复仇。
那个男儿……那个男儿!
“成寂!”她举着剑,叫声凄厉,踉跄着朝身中数箭的成寂奔去。
成寂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齐宝,突然放声大笑,玄若浊坐在主帅位置上,皱了眉,看到成寂讽刺的口型,缓缓握紧了拳。
他说的是,“我赢了。”
她的剑太利,毫无章法,却疯狂似魔,她未骑马,只一步步前进,眼睛紧紧盯着成寂的身影,抬手一剑便是一颗头颅。
一袭白裳,染上多少血,才能变得艳红?一双智眼,看过多少风景,才能只容一人?一颗玲珑心,历经多少事态,才能碎得彻底?
她走到成寂身前,宝剑落地,张开双臂,却不知怎样才能抱住他。
她跪在他面前,努力笑着,可泪水却是停不下来,她轻轻捧了他的脸,慢慢摩挲,喃喃道:“郑叔说,你懂我,他说,你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心中可笑的执念,他说,你这么努力,将势力发展到如此之大,皆是因我还不肯认清现实……”
齐宝渐渐嘶吼起来,四周十步之内无人敢靠近,只举着矛恐惧看着中心二人。
“他说,你早已没有复仇之心,更不想要这天下!成寂!你为何如此残忍!只留我一人!留我一人!”
昭国高台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不如她……”肖瑜垂了眼,喃喃道。
吴海安慰她,“公主很好,何必菲薄。”
肖瑜摇头,“吴师又何必安慰我。您不是一早就看出了?她一开始就在寻死。”她低低自嘲,“八年,若她只为复仇,以她宝姬公主的才智,怎会没有机会刺杀我父皇,偏偏选择这种迂回的方法……”
“我竟恨不起她,吴师,我竟恨不起她!”
吴海低叹,无话可说。
二人看着玄若浊策马奔向齐宝,一时心沉如水。
齐宝目光移向玄若浊,猝然猛踏大地,飞身冲向迎来之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下马,后牙紧咬,眸中熊熊怒火含着化不开的恨意,一字一顿道:“玄!若!浊!”
玄若浊没有拽开她的手,只低低说道:“同我回去吧。”
齐宝没有回他,但又紧了紧抓他衣领的手。
玄若浊无奈,有些哀求,“我错矣,是我错。你如何才能跟我回去?”
齐宝一怔,不敢相信这个从来以自己为道的郎君,居然向她道歉!
可又有什么用?已经没用了。
“我只要你说我一声对……你当我不知肖谦他是明君?你当我不知昭国君臣相容,天下也该一统?”齐宝痛苦地看着他,神色凄厉,“只要你说我一声对!我都会愧疚,我也许会放弃复仇,而终其一生隐藏姓名,做她缘羲!”
玄若浊不忍,将她抱在怀中,“是我错,是我错,只求你别恼我。”
“滚!”齐宝挣扎地推开他,大喊大叫,“是我糊涂,你心中只有天下大道!我怎会爱上你?我怎能爱上你……”
玄若浊再次将齐宝抱在怀中,将她的头埋在怀里,听她喃喃一语,“我知道天下终须太平,可我不明白为何齐部和昭部的仇恨比不得天下人的仇恨?为何我个人的恩怨在天下人面前就不能提一提?”
玄若浊身子一僵,不敢相信,他嘴唇动了动,齐宝又开口,“我齐氏阿宝虽才智比你不上,但我更擅弈,我一执棋,怎能叫你看出路数,却不想你竟愚蠢至此。晚了,已经晚了,我怎能负了成寂!”
“好!我怎样都依你,但现在你必须跟我走。”玄若浊俯身将齐宝软下的身子打横抱起,策马而走。
齐宝无奈嘲讽,“又下药?”
玄若浊抿嘴。
齐宝侧首,“我要成寂尸身。”
“……”玄若浊痛苦一笑,“好。”
(八)
昭和九年,昭国统一天下。
丞相吴海请辞,归隐深山。
将军缘峥嵘自请镇守漠北,昭皇准奏,封异姓王。
瑜公主剃发,不问世事。
昭皇坐于龙首,望着新一轮臣民,神色祥和,却忍不住喃喃道:“我一心要这天下,就是想要这孤独?”
旁边宫人低声询问,昭皇回道无事,自嘲一笑,再正色上朝。
终南山上,一粗布衣服的高瘦老者落下一棋,看向对面锦衣的肥胖老人,“怪你徒弟愚蠢,不懂我阿宝心思。”
肥胖老人亦落下一棋,捻胡笑道:“是你徒儿太过执着,不肯放下执念。”
两人沉默。
高瘦老者皱眉再落一子,“他二人……”
肥胖老人摩挲手指,“且随他们去吧!”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