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见到李大人的时候,还是在十年前的高中校园里。
我们高三教室门前的花园旁边有棵壮年梧桐,据说每年夏天长满叶子就遮天蔽日。不知道为什么,从我们入学那年开始走向衰败,一年比一年秃,能给我们遮凉的面积就一年比一年少。最后一次我们在学校见面的时候,太阳太大,梧桐树下就再也找不到能容纳我们的阴影了。那时候大学录取情况已经知晓,他南下,我北上。两个人笑嘻嘻地告别,心照不宣地想着,即使不会经常见面,但每年终究会见上几面,再不堪,同学聚会的见面至少有一次的吧。年轻人的心里装不下太多东西,离别的伤感,在我们心里没呆多久,很快就被热辣辣的太阳和对未来的憧憬挤出去了。
可是事实是,那次见面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说来也是奇怪,那时我们热衷而且期待见面,也有不知道有多少机会可以碰面,但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错过。我们总是会安慰对方,没关系,会有下次的。十年中的前几年,我们真的是这样想的:大家以后的时光还很长,高中又是那么铁的朋友,怎么会没机会见面呢?后来联系慢慢越来越少,有机会再见面的时候我竟有些胆怯了。他大概也是这样,起初还有书信,后来只有短信,字里行间越来越只写着一个字,忙!有时候会后悔,但对世界来说,又太普通了。
我们家县人民医院的一个医生自杀了,值班的时候从六楼跳下来,脑袋直接摔成了两半。自然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热度持续了好多天也丝毫不见减弱的意思。报社的领导那天找到我说让我出个差,写个访谈出来。我立马说好。想的是很久没有回家了,趁着工作的便利回家看一眼,当晚就买了从省城回县城的车票。
县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六楼,走廊里挤满了人,人群与人群之间,是医院给加出的几张病床。人间苦难最多的地方,却是这般的热闹。能想象出这里总是这样,也许包括那个可怜的医生从这里跳下去的那一刻。我站在一个病人的床边不知所措,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没有人愿意听完我来的目的,他们只是摆摆手让我走开不要挡着他们的道。走廊墙上贴着医生和护士的照片和名字,中间突兀的有一块空白,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医生的吧。连这点痕迹都没了,我回去怎么交差呢?我站了一会,打算拍几张照片就离开。
我瞥了瞥周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口罩准备带上。一个医生从我身边匆忙地走过去,撞到了我肩膀。“啊,不好意思”,我听到一个声音,旋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记忆中那是个很长的过程,因为我看到他从疑惑到惊奇再到疑惑再到忧虑。事实上却是几秒之后,他就被病人拖走了。那张脸着急了,他边回头边说,“大记者,你怎么在这?你给我打电话。”他笑着被拖走了,我还没从震惊中恢复。“那是李大人!”我这样告诉自己。我又站了一会,回味刚才的对话,越来越觉得尴尬。几分钟之后,李大人没有回来,我就赶紧钻进人缝里逃了。
无论是出自工作的需要,还是出于想念而约他见面,都让我纠结不已。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打电话,而是选择了发短信。我想了很久的措辞,出乎意料地很快得到了回复。随着手机叮的一声响,我就像被扔在热锅上的蚂蚁,向冬天毫无遮掩的暴露了我的不坦然与小心眼。在鼓足勇气之前,我喝了好几杯热水,读了好几遍他的短信。时间是他不值班的晚上,地点是医院门口的小餐馆。
一面墙都被红色的大菜单盖住的小餐馆,只有几张桌子,橘黄色的灯泡好像没有一直被换过,在周围商户的霓虹灯里有些扎眼。因为离学校比较近,高中的时候,我和李大人在下午放学后经常来吃饭。我有时候想,旧的东西慢慢会死在记忆里。是我相信还是它真的没有变?小餐馆从我记忆里走出来了。走进来的很多是医院的病人和家属,即使不抬头看,我也能感觉到周围弥漫的疲倦与哀怨。我会看进来的每一个人,等到李大人进来的时候,我想大声叫他,“嘿,我在这里。”就像他突然见到我时做的那样。我最终没有来得及那么做。一个带着帽子的人,在我怀疑他是李大人的刹那间,迈着大步就走到我面前了。“你原来在这”,他笑着对我说。我站起身,“是啊,我们不是经常在这里吃吗?”。很短的时间,我输了两次,输的很愉快。
李大人像是看透了我,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这几年他的变化。印象里高中就在卖的各种小吃,这家店还在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两个高中生在吃路边摊。我们在这里变成了有钱人,点了很多,竟然摆满了桌子。李大人告诉我,考研失败之后,他就回家在县医院工作了,还好本科学校很不错,至少得到了小县城的尊敬。最近几年,小县城的房价涨得厉害,工作这几年的薪水连首付都筹不够。他说他最近打算辞了工作,准备再考一次研。
“不考研不行啊,学历低还是钱少!不像你啊,大记者!”
我讪笑,李大人就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他大口扒着桌上的面,我看着门外面的雪发呆。我还是难为情,显然,不再联系的时间里,他关注我比我关注他多得多。于是他跟我诉说自己的时候,我不能说些什么。
几个高中生进来吃饭,干枯的餐馆一下子变得鲜活了。他们一遍等着自己的饭,一遍讨论着自己支持的球队,讲到激动的时候就手舞足蹈。尤其讲到自己支持的球队如何大败对方的主队分外激动,被讥笑的那位就发出“切”的声音回应。我觉得好笑,刚想指给李大人听,就看见李大人已经笑得连面都不吃了。几个高中生的面前只摆了几份最简单的面,被旁边的“有钱人”羡慕地偷听着谈话。尽管十分钟后他们就走了,我还是获得了久违的欢乐。以至于小餐馆回归安静,李大人看着桌子发呆,我才恍然回到现实中来。
餐馆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了很久很久,只是语句越来越短,最终陷入沉默了。我知道如何打破它,但是我不敢说,因为那意味着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我只是拖着,直到听到李大人开口。
“你,你家里有人病了吗?”他很犹豫地问,“我在医院里看见你,是你家人病了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完全没有想到他是问这个。李大人变得有点急切,“我查了我们科的病历,没有你父母呀?是其他家人吗?”
我赶忙解释:“不是!没有病人在医院。”
他显然放松下来了,轻轻呼了口气。眼神变得热烈起来了。我也感到十分愉悦,毕竟沉默被打破了,我们更像是老友了。
“那,你是特地来找我?”
“…也不是,是你们那的一个陈医生死了”。说完我就有些后悔,生生泼了盆冷水给他,我让他伤心了吧。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哼哼的笑了出来。
“诶,大记者,你还不知道吗?他是被病人逼死的。”我耳朵竖起来了,虽然我不太关注医闹,但也这种事也够我写几篇文章,赚几句主编的表扬话了。
“我看过你写的文章,这件事你写出来绝对火!”我又一次对李大人有了愧疚,他果真在一直在关注我。
“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有点急切了,医闹事件最近层出不穷,如果我写的够好,应该能在主编那里提升下地位。
“陈医生是个好医生,很热心负责,早我几年入科,业务能力是真的好。只是这件事他做的不太合适…”。李大人停了下,表情有点惋惜:“跟一个女病人谈恋爱,把人肚子搞大了,家属当然不愿意了,闹得整个医院都知道…”。
像一颗手雷扔进我脑子里,后面李大人讲的话就只记得那个陈医生跳楼死了。我开始怀疑,是李大人不够了解我,还是我不够了解我自己。我们又经历了一小段沉默。走出餐馆,寒暄,拥抱,告别。我们说,这一晃,十年过去了。回家的路上,雪下得稍微大了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第二天,我去了我的高中。门卫大叔很敬业地拦着我不让我进,我打了电话给班主任,接了我进去。班主任也变老了,头开始秃了。远远的,我就看见,曾经的教室门前变得空旷无比。走进才知道,那棵大梧桐没有了,连树根都被水泥没在了地下。我站在那棵梧桐原本在的地方,想起李大人被英语老师当堂念英语作文的那一天。教室里坐着的不是这群高中生,而是我们。不到150字的作文充满了“big ”,big house,big millionaire,big car…英语老师和我们都笑疯了。“你以后就叫李big吧”,英语老师说。李big引发的笑声差点把教室房顶给掀了。后来,我们就叫他李大人。
出校门的时候,我心里默默的想,你个保安,下次回来你绝对拦不住我。口袋里回省城的车票被我攥地更紧了。
我只是觉得好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