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透过东面低矮的窗吹进了屋里,原本上面有一块灰褐色的窗帘,每次伸手去拉开它,灰尘就扬了起来,索性就把它扯掉了,只剩下一根布满锈斑的铁丝横在窗棂上。皎洁的月光也透过窗户照在爷爷的脸上,他闭着眼睛,额头上的皱纹若隐若现。屋里还放着一个涂满紫红色油漆、两米多长的大木柜,里面装满了上一年收获的新谷子,几只耗子在柜子里悉悉嗦嗦,在谷子上跑来跑去。有时候,爷爷的声音大些,这些“鼠辈”们就戛然而止,声音小些又开始活蹦乱跳地搬着东西。我趴在爷爷身旁,一边用小手摸着他刚刚长出来花白的胡子,一边听着他给我讲的故事。
他用低沉的声音,平淡的语气缓缓地给我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他跟我讲州城的钟鼓楼的故事,饶有兴趣地给我念那首打油诗,“宾川有个钟鼓楼,半截插在天里头,初一去烧香,十五才下楼”,跟我讲宾居大王的传说,讲仁慈湖旁那口臭水井的来历,讲大理负石观音的传说,讲小黄龙智斗大黑龙的传说……讲着讲着,月光从床上跌到了地上,挺拔地站在院子前的椿树,在风中唦唦作响,在这样风清月明的夜晚里,在爷爷低声的叙述里,连同那些故事和天马行空的想法,沉沉地睡去。
就在那一个又一个的平淡无奇的夏夜里,给我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神奇又美丽的梦,就在那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里,让我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七八岁的我,开始憧憬,开始给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涂上颜色。那时,我感觉爷爷就像是一个故事大王,尽管他的故事很老很老,在民间流传了很久很久,家喻户晓,有的时候也在翻来覆去地讲,老生常谈,但是却那么的引人入胜,让我展开了无尽的幻想,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以致于稍长一些,我依然认为那口臭水井,就是因为宾居大王的鞋子掉了进去,才会变得臭臭的。
有的时候,他也会跟我讲关于他的往事,从少年时,在我读过书的中学里念书,又到青年时,在农场做机械维修员,再到中年时赶马车,走遍了宾川的山山水水,直到暮年时做石匠、篾匠。在他零零散散的叙述中,我拼凑出了爷爷的大半生。他到过最远的地方好像只有大理,因为他的故事里提到的山山水水都在大理。他的一生,既平淡无奇又波澜壮阔,就像是静卧在苍山之畔的洱海一般,远远地看着碧波荡漾,水光粼粼,离近些才发现它也有声音,有呼吸,浪叠千层,惊涛拍岸。
后来,我到过他跟我讲过的许多地方,从飞天坡到钟鼓楼,从九顶山到龙龛码头,看到了他说过的神女峰上的望夫云,开在悬崖绝壁间的杜鹃花和泊在岸边的乌篷船……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赶着马车行在山间,腰里别着柴刀,一只手挥舞着马鞭,一只手拉着缰绳,坐在驶向挖色的乌篷船边,吃水很浅,挂在船里的煤油灯摇摇晃晃。
现在我的“故事大王”和他的故事一样在悄悄逝去的时光里老去,浑浊的眼睛和颤颤巍巍的步子向我解释着风烛残年这几个字。在窗外的星星像揉碎了的月亮,静得没有一点风吹草动的夜里醒来,我只听得到屋里的制氧机工作的声响和奶奶的鼾声,倏然间发现,我成了他,成了他故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