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对面的小花园,八十年代末,是一片浩荡的水域,是我们这个干燥的城市里,难得的露天游泳场。
他在那个夏天,在蝉鸣阵阵的烦躁里,躺在汗水浸润的凉席上 ,翻来覆去,一颗炙热的心,烧灼着少年青春的身体。总想着,做点什么,让清凉遮蔽窗外的烈日炎炎。寻思很久,他决定去游泳,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狗刨式泳姿很丑。还是骑着单车顶着日头奔向露天泳池。
那是一个闷热午后,气温很高,晒的路边的杨柳都耷拉着脑袋,游泳的人不多,正和他的心意。毕竟,技艺不精,他很小心地沿着水泥台阶,试探着下到水里。水面绿波荡漾,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烁着宝石般的翠绿,水皮有点温热,待到周身让池水淹没 ,他突然觉得,狂乱的心绪,在水中,柔柔地变得熨帖。
于是,他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憋着气 ,闭着眼,在水里可劲扑腾,溅起的水花四散飞扬。游了一会,他半蹲在水中,听任身体在水里自由自在的漂浮,天上乌云陡现,太阳雨轻敲着水面,空气中是水草青涩的气息,张着嘴接着阳光下透明的雨丝。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世界真美好,水润的湿意,洗净了他少年人莫名的惆怅。
突然,他感觉到一丝不安。露天泳池总会有些赖小子,他们不是古惑仔,不是黑色会,就是一帮精力旺盛,无处宣泄的少年,喜欢追逐女生,追的很粗放,看上谁,就不管不顾的死缠烂打。他们都留着长发,叼着烟,眼神里有不屑,有大刺刺的随心所欲。
他这才发现,身边围拢了几个一脸痞笑的少年,领头的是个黑胖子,伸手毫不客气的照着他的头扇去,“你会不会游啊,死眉处眼地,把水都弄到我眼睛里去了......”
还没等他辩解,几双手已经牢牢摁住他,他被迫沉入水底 ,耳边是呼呼的水声,心里充满了恐惧,那种无望的窒息让我大脑瞬间空白。突然间,他感觉到头上的压力消失了,从水里挣扎起来,大口地呼吸着,吐着口里的水沫,才看清,他面前站在一位愤怒的女孩,正在大声地呵斥着那几个坏小子。
“你没事吧?”,女孩伸手摸摸男孩蓬乱的头发,“没事.........”他有点惊魂未定的羞涩。
女孩穿着一件把身体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泳衣,白皙的面容,头发微卷,俏皮的鼻子,略显厚实的嘴唇 ,四肢修长,洋溢着健康的肤色。他默默对自己说,她真好看。
八十年代的青年人,没有社交的习惯,朋友圈都是同学邻居,陌生的男女,在很陌生的场合,几乎没有认识的可能。那时候,人虽然都单纯,但对外面的世界都有着几分天然的戒心。
看得出,女孩的游泳水平和他一样业余,只是爱笑,笑自己笨,笑他更笨。他和她,在水中,嬉闹着,拍打着水面,欢乐的情绪如涟漪般一波一波裹挟青春的身体。
时间,对!时间,总会给我们的生活打上休止符。该到她和他各自回家的时候了。他很想问她是谁,做什么的,却开不了口,少年的他还没有和异性打交道的心里准备。
他垂着头,悻悻然,换衣服,取自行车,准备回家对付苦恼的功课。一摸兜,坏了,囊中空空,估计是在更衣室,不留神,把零钱丢了。偏偏存车处的大娘不好通融,任他如何央计,都是一副没钱免谈的冷面。
“怎么了,小弟弟?”他一回头,看见她笑吟吟地推着车站在他身后。
“我.........”
“没事 我替你付。”
“那怎么还你?”
“不用还......”
“啊.......”
他和她推着车走到了路口。“你去那?”她问他,“你去那?”他也问他。他舍不得就这样分手。
她说,我回去上班。他才知道,她在这个城市的北部,一家大型机械厂工作。他认得那个地方,他有好几个同学是这个企业的子弟。
“我想去看同学,我们能一路吗?”他怯生生地说,“好啊!”她回答的干脆痛快。
他和她飞身上车,雨后的天空,夏风吹拂,他们聊着说着,他嘴拙,实际上主要是她在说,说自己的工作,问他的功课,说的开心了,会忍不住拍一下车把。他看着她俏丽的容颜,听着他悦耳的普通话,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只有脚下路,怎么就这样短呢?
很快,她到了。他却有点刹不车闸。她似乎读到了他的心思。说,你要是不急,去我那里认个门。好啊,他激动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她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普普通通的板楼,楼道里有些杂乱,空气中飘浮着煤油炉和饭菜混合的气味。他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味道。很多年后,他去一家高校看好友,一进单身楼,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迎来,他立马迈不动脚步,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轻轻地叹息。
她的屋子很整洁,有好闻的气息 ,那是花样年华的味道。
她拿出一个搪瓷杯,倒了满满一杯温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渴死我了”,她娇嗔地说着,“你渴吗,来一杯?”
他连忙摆手,安静地坐着,翻着她床头的书架,看到好多他熟悉的作品。文学,在那个年代是青年人共有的爱好。谁如果没有读过几本世界名著,是会惹人失笑,会被认为没文化没素质的。
他和她的聊天,属于无主题变奏,聊读书,聊生活,聊家人。他当时还是一口城里的土话,在学校不起眼,蔫蔫地,从来没有和女生说过太多的话。他诧异自己的健谈,没想到自己心里攒了那么多话,那么多还有人爱听的话。
她很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不时,微笑着颔首,说着说着,他终于说到词穷,他和她目视着对方,空气中充满了静默。这时,窗外已是红日衔山,夕阳的余晖里,她的身影她的气息,让他迷恋,他俯下身去,把脸贴在她有点潮湿的手心里,久久无语。
“我能叫你声姐姐吗?”他的脸涨的通红。
“可以啊,那我在这个城市就多了一个亲人........”
她不是本地人 她的家乡在他城市的隔壁,父亲早亡,家还有寡母和两个弟弟。家里困难,她放弃了求学 高中毕业顶着父亲的指标,来到企业上班。
这一年,她十八,他十六。
他,没有姐姐,很多时候,很眼馋伙伴们有长姐的呵护。
他一直是那种被周围女生省略的男生,他在女孩子面前,从来都是退避三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异性青睐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一度以为,永远不会有女生把他当回事。
姐姐,当他发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心里潮湿了。
他住的地方,上学的地方,离她工作的单位挺远,他每次骑着车,一头热汗,冲到她宿舍时,她总会准备点饭菜,食堂做的大锅饭,半温半凉,他总会吃的很热乎。他有什么好吃食,也会留一半,一溜烟的跑去,请她分享。有时候,她在上班,工厂是三班倒,他会把礼物放在她床头,悄悄离去。
他和她,真的像姐弟一样,清清爽爽地交往,她的鼓励,让他心底的雾霾消散,人一天天阳光起来。
他以为,姐姐会一直陪着他长大,她也以为自己会一路看着弟弟的成长。
或许是太美好了,如灿烂烟花,绚丽之极,也是消散之时。
一天,她和他好久没见的一天。她面带戚容,说,母亲走了,她得把两个弟弟接到身边,抚养他们。她说,以后,我们不见了。我心里放不下再多的事情。弟弟,忘了我这个姐姐吧.......
那天,回家的路好漫长,他骑着车,摇摇摆摆地晃着,心里堵得慌,想大声呐喊,想找谁干一架。骑着骑着车把一歪 ,他连人带车摔入路边的绿化带,等他爬起来,满手都是酸涩的泪水。
以后,他再没有对任何异性喊过姐姐。在他心底,姐姐只有唯一。
他和她再没有见过,不大的城市里,他和她像风一样从彼此身边掠过,有时候,不经意间路过那家工厂,他会忍不住停下脚步,默默地说,姐姐你还好吗。
那个露天泳池,他也再没去过。甚至变成公园后, 他也是绕着走,他怕,怕自己踩住记忆的影子,他知道,自己会疼。
几年前,他在漪汾桥桥西,华宇商厦前候车,公交站前,人挺多,周日嘛,大家都出来购物,他翘着脚,焦急等着公交车去办事。无意间,一抬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是多年没见的姐姐。
她还是那么娴静漂亮,虽然身材没有了少女的婀娜,她身边站着高大帅气的儿子,气质不俗的老公,很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也看到了他,目光碰了一下又一下,眼角泛着笑纹,他也微笑着看着她。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平静。
他和她隔着人群,相视,无言。一切都过去了。都融化在此刻,彼此温暖的目光中,温柔的心跳里。
车来了,姐姐一家走了,车来了,他也走了,站台上,喧闹依旧。
我们都有自己人生的航程,再见了姐姐,不说勿忘,有缘我们做一辈子亲人。他一低头,几滴水珠滑落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