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还没有望向我时,我就一个箭步跳入了水坑,跳下去我才知道坑里泥浆很密,宛如亚马逊雨林里的沼泽,我在里面左右挣扎,始终没等到来救我的人。臭水、烂泥几乎要淹没我,我强撑着一口气硬硬的抓住那根已如游丝般的执念,同学们在坑边望着我,我看清楚他们脸上焦急不安的表情,嘲笑的也许有,但不多,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拉我。这时我哥来了,一把拉起我,然后我下身赤条条的拔地而起,回头一看,裤子连同内裤一同被泥浆脱下来了。

  “老师来了!”有人说。

  我趴在坑边去够我的裤子,回头间见到了我喜欢的女同学曾雪莲,她看了我一眼,也许含着些悲悯。

  等我穿完裤子赶到教室时,已经上课了,这节是英语课,我们英语课一周一节,老师是从镇上请来的老师,他是一个极爱干净的男人,用现在的话说叫“洁癖严重患者”。所以当我一身臭气熏天的出现在教室门口时,他捂着鼻子叫住我。

  “你是谁?”他这么问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是,我是,我是来,学习的。”我结结巴巴半天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无可奈何的看了我一眼,低声念了一句类似于“傻逼”的词,当时还没有“傻逼”这个词,很有可能骂的是“傻瓜”,但据我判断“傻瓜”这个词多表现于女方对男方的喜爱,所以我只是感觉的到他骂人,到却不知他骂的是什么,这种情况我后来我遇到过很多次,足以列为我“人生中最让人不爽的几件事”之类。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路不明。”

  “你这是怎么了?上厕所掉茅坑了?”

  “报告老师,我掉泥坑了。”

  “你是怎么掉进去的?”

  这个问题让我思考良久,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有两种答法。

  于是我说:“我就“啪”的一声,掉进去了。”

  蹲马步是一个技术活,我能活到今天完全没病没灾的完全依赖于小学时期的蹲马步,首先腿要足够弯,身子要足够直,双手笔直向前,眼睛平视前方。当然,偷懒是在所难免的,把握老师转身写黑板的时间就成。

  我在后排盯着曾雪莲不停跳动的小马尾,感觉那是一只黑色的兔子在她后脑勺上蹦来蹦去,她家住在本镇最大的粮站,她爸是站长,后来因为贪污粮食被抓了。

  我们学校叫红星小学,我们村叫红星村,小学挨着的街道叫红星街,小学附近有座教堂,不叫红星教堂。

  红星小学有一栋教学楼,一个厕所,一座食堂,还有一个商店,卖各种劣质饮料和辣条。我们有一个操场,不是水泥操场,上面布满荒草。

  操场后面是民居,民居后面是稻田,稻田后面还是稻田,几棵树孤零零的站在田野上,秋天能看见稻草人,稻草人完全不由稻草构成,由几块黑白布,据几位上过当地电视台的农民专家说这样比较显眼。

  稻田附近有一处水闸,水闸有一个水泥门,水泥门关着一条小沟,沟里面有鱼虾,很小,这都是以前的事。

  事后我看过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书,第一印象就是秋天学校后面的稻田,买来一看,发现既没麦田也没讲守望者,而且满篇都是“他妈的。”

  怎么说,一个学校,一个教堂,几座民居,几块田构成了我的小学生活,准确的说,这个小学只有四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二十多个人,我读一年级的时候,校长喝酒猝死了,当时葬礼在我们学校举行,每个老师都要上去讲话,讲了些什么不重要,只记得大家都还蛮兴奋的,我见到了一个纸扎的轿子,据说是烧给校长的。

  学校里的老师全凭志愿,或者从镇上请,大都不情不愿,可是有一天我语文老师叫住我说你这次日记写的不错。

  那次日记我记得很清楚,开头就是“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后来我还引用了“漫长的暑假”这个词组,老师看了赞不绝口,说我是写作的好苗子,真是奇怪,我到现在一想起暑假竟然还想用“漫长”来形容。

  我们只有七个男生,十多个女生,但只有一个漂亮的,她叫张梦情,嗯,的确梦中情人。曾雪莲同学二年级被调走了,我至今只记得她后脑勺的黑兔子。张梦情的家和我的家在一条路的两边,从学校大门出来,走上十几米便是一个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现在也没有,我走左边,她走右边,那边的风景曾给我致命的好奇与诱惑,后来我周末去了那条路,没有找到她的家,倒是被一条狗追了一路,那家人养狗很奇怪,把狗栓在一根粗壮的插在地上的棍子上,我走过去,狗跳起来,立马挣脱了绳索。

  红星村的秋天是最有意思的,那年我们第一篇课文是“春天来了,鸟儿醒了,狗熊出来了。”还有后面的“秋天来了,果子熟了,粮食可以收获了。”等等,所以秋天就给我一种什么都能吃的感觉,但是真到了秋天发现并没有什么吃的,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倒是真的,农民把稻秆码成一堆,像一座草房子,整个田野里一望无际,空荡荡的,偶尔有几只鸟落下来寻食吃,天空碧净澄明,云也有几朵,白的耀眼,阳光是必须有的,但失去了夏天的强烈直率,多了几分深沉的金黄。我和我哥还有几个小孩子爬上“草房子”,互相划分领地,忽然有人说:

  “看,下面有一条蛇在走。”

  我们仔细寻去,果然有一条麦黄色的蛇,滋滋溜溜的奔着,我们本来就不怕蛇,忽然觉得这蛇也可爱起来,下了草垛去抓它,蛇惊的慌,几个身姿的转移,钻到谁也看不见的角落去了。

  上学的时候不觉得在上学。几个大妈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进了教堂,关上大门,窗户很高,高年级的踮脚细看,我们在后面急不可耐,一边蹦一边问看到了什么?

  “里面在请神。”一个面相凶恶的同学对我们说,他一脸惊恐,好像里面出现了如来佛祖。

  请神我们是知道的,请的是谁?我们不知道,后来门开了,大妈们腰里别着腰鼓,化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妆容,带头的大妈说一声“起——”仿佛这声音如水一样被吊起来,顿时鼓声震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国泰民安”的幸福。

  红星小学倒闭于我毕业的那一年,为何倒闭?这和它为何被创办一样是一个迷,大家公认的说法是当初主要投资小学的慈善家破产了,所以红星小学也破产了。这个说法既解决了源头也处理了末尾,被推为官方说法。对于我是这个学校最后的一批毕业学生有什么感想,实话实说,并无感想,现在它成了红星村的村委会。

  后来我转到镇上的小学,这件事对我的唯一影响是上学的路更远了。

  镇上的小学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两个班,有两栋教学楼,一个大食堂和两个厕所,两个操场,一个是水泥操场,另一个还是水泥操场。

  班主任是个胖子,生气时喜欢抿嘴,这表情放现在搞不好我看到会笑。他折磨学生的方式还是蹲马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年纪,我对这方式越来越熟练,以至于后来我根本不做作业,觉得蹲马步要比做作业轻松。胖子老师叫来我爸,我爸骑着一辆白色摩托,那摩托是他年轻时的挚爱,直到这辆摩托的轮子差点卷掉我的腿。

  白色坐骑开的时候震天响,黑烟冒的比烟囱还大,像一颗白色的彗星拖着一条黑色的尾巴,红星街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爸的,而且六年级毕业的家长会上,我喜欢的女孩子对我说“哇,你爸好帅,你怎么完全不像他。”

  我爸来了,像一个中世纪骑士杀入老师办公室,气势腾腾的,结果刚进门时就差点绊倒,胖子老师笑呵呵的扶起他,然后义正言辞的训了我一堆话,对我爸说这孩子完全不像他哥。

  我怒了,因为我不喜欢有人拿我和我哥作比较,我和我哥本来就是死对头,让你和你的死对头作比较,然后你被贬的一无是处,这是谁都不能忍的。所以我直截了当的骂了这个老胖子一句:“我操你妈的。”那是我还不懂“操”是个怎样的动词,只是单纯觉得这样骂很爽,后来也证明了“操”的确是个很爽的字,无论是对喜欢的人还是讨厌的人,我们都喜欢用上“操”这个字。

  老师气的鼻子快歪了,躺在椅子上喘粗气,一时想不出有力又不失师仪的词反击我,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按着胸口指着我当着我爸说:“我也要操你妈的。”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爸载着我出了学校,我对他说我书包没拿。我爸一脸冷酷的说不用拿了。

  可是我有作业,我说。

  行了你啊,就你那书包,还能找的到作业吗?我爸说完把我架上车,又说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男人。

  然后我们父子两一起去了小镇上的电影院,当时电影院的售票员是我家邻居黄大姨,他见我爸说今天小明放假啊?

  我爸说这小子考了第一,带他出来放松放松。

  我们看的是老片子《纵横四海》,我爸一直赞不绝口,说你看刘德华多帅!你看梅艳芳多漂亮!你看黎明的演技多好!后来我重温此片时才知道这三个人分别是周润发、钟楚红和张国荣。

  出了电影院,我爸问我观后感,并责令我回去写篇日记表达自已的感受。我说我没啥感受,我爸不高兴了,拍我脑袋说看完电影怎么能没有感受呢!难道你还没有明白怎么做一个真正的男人?难道你就不想闯荡天涯四海为家?

  我说爸我们回去吧,再晚就看不到《虹猫蓝兔七侠传》了。

  走,我爸打了个响指,随后骑着摩托车穿过卖鸡卖鸭卖鱼的集市,经过租书的小摊子时,他拿了一本《七剑下天山》,我挑了一本《小小葫芦仙》的漫画。

  吃饭前我和我哥去后面院里摘苦瓜,几根枯竹竿乱七八糟的搭着,藤蔓顺着上去散漫的垂下来,我哥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吹口哨,突然一抬脚,一条手腕粗的大花蛇盘在地上睡觉,见到我一惊,飞快的滑着一头扎进附近的水池,我的脚还立在半空中,我哥茫然的望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年是2004年,夜色刚近的时候,我和我哥、我爸在家门口的场子上冲澡,我爸先冲完,毛巾一抹进屋换衣服去了,我哥抱起桶一冲,内裤掉了一半,我提起桶来一冲,内裤全掉了。2004的最后一天,我坐在我家院子里看晚霞,心想这一天和其它日子到底有什么不同,思来想去发现也没什么不同,后来我看到《甲方乙方》里的一句台词我才明白这一天的意义,那句台词是: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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