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种事,锦衣卫做了嫌脏。”
洪熙元年二月,应天府出了件不大不小的案子。先是,成祖治下二十余年, 重典酷吏,驭服人心,初初几年,人头遍地,菜市口血流成河。凌迟方孝孺,剥皮景清,烹炸铁弦,逼女眷为娼;另,太祖亲废的锦衣卫,成祖又将它搬了出来,且又发明了另一胞兄——东厂。
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这案子,即坊间传闻某家某户隐姓埋名,实为逃避株连。说是原姓方,最后改成了马,是个人人瞧不起的小商人,一年到头南北奔徙,只为一口饭吃。二十年经营,在应天府也小有规模,城内数一数二的品香斋就是马家的。马家只有一个独子,容貌似女郎,身段有致,小字龙媒,大名骥,十二三岁,总往梨园跑。十四岁那年,马骥入了生学,有了名气,不料流言四起,说他家是方家后人,是漏网之鱼,该株连九族。
株连九族!马骥在纸上将四个字饱满有力地写出来。气势汹汹的株连九族,倒是有形有意的浮在眼前了。马老爹惧人言,打算盘了酒楼,老老实实回家生活去。他劝儿子,“你这几本书,翻来覆去的读,冷了又不能当棉衣穿,饿了又不能当米煮了吃,还是跟老爹回家,娶个老婆生儿子去吧。”
马骥觉得老爹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就问,“老爹,咱们真是方家后人?”
马老爹脸色一白,连连挥手,“咱姓马,不姓方。”
“那为什么要回去?”
老爹啧啧嘴,“儿子,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姓马?”
“不知。”
“因为老爹也不知祖上是不是真的姓马。你想,万一有人真的查了,就算不是方家后人,只是乡亲,再来一次瓜蔓抄,我们可就完蛋了。”
马骥陷入了沉思,老爹所言在理,可也不至于因此放弃所有。他爹看出他的担忧,拍拍大腿,“龙媒啊,爹觉得呢,咱们是走得越早越好,东厂最喜欢我们这样的商户,进得去,出不来,刮下一身油好给他们私吞。爹虽然知道我们和方家扯不上关系,可这一阵爹老在做梦,梦见一群蛇在床上将爹勒得死死的,太可怕了。”
马骥点点头,“好吧,那我明天去书院除个名。”马老爹感慨有加,拍拍儿子的胳膊,“你母亲死的早,咱父子俩相依为命,彼此照看,今次你辞了学,我又盘去酒楼,不枉父子一场。”
马骥笑,酒窝浅浅,“爹爹乱说什么呢,咱们不是还好着嘛。再说,人念旧土,落叶归根,回去了又不是不能读书认字。”
“哎,可别读书了,还是做生意去吧。”
“好好好,放心吧爹!”
主意一定,品香斋上上下下就整理起来,马老爹瞧着儿子忙前忙后,分发银两,清点仓库,心头一阵安定。
忽听楼下一阵疾呼,“爷,爷,锦衣卫,是锦衣卫!”
马老爹眉头一拧,天色还早,恐是公干。定定神,便满面春光的下楼了。
楼下八位黑衣黑帽的壮汉,两列排开,为首立着插着雉尾的人物,漆黑脸皮,生着一双火目,硬生生将马老爹的笑意削成了惶恐。
“几位官爷,是上楼还是——”那双火目愈逼愈近,热得马老爹手心出汗,抖抖索索把话说完,“还是吃酒呐?”
火目将马老爹从上到下刮了一遍,马老爹瞬间觉得自己的肥肚轻了三分,正想着儿子还在后院,不知来不来得及逃脱时,就瞧见眼前展开了一张牛皮纸,纸上画着马老爹的脸。
“瞧,见没见过这个人?”火目的话冷飕飕的,马老爹干笑,“这,这谁?”
火目往后退一步,将画像朝四周的散客和仆役秀了一遍,他抽出剑,对着马老爹的粉肚,“把这切去了,是不是更像?”
长剑明晃晃,倒映出马老爹惊恐的眼,“官差啊!你们搞错人了啊!天下这么大,相似的人多了去了!这,这根本不是我啊!大人,你们不能乱抓人啊!”
地板硬邦邦,磕得额头疼肿,马老爹内心暗恨,买的是上好的梨木,硬得跟铁似的。
火目收了画像,见他磕得诚恳,这会儿离晌午尚早,肚子倒饿了,“起吧,置备两桌酒席,叫几个妞儿过来唱曲儿。走,咱们上楼去。”
八个壮汉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马老爹擦擦手心,觑一眼锦衣卫的黑影,一口痰欲射未射。小二正问他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去万花楼叫四个丫头,你,去仓库拿一封银子出来,还有,叫少爷赶紧出城!”
吩咐完,各人集毕,近了午时,酒楼热闹起来。马骥一听老爹的安排,便知大事不好,停了手中的毛笔,一团墨糊在袖口,也顾不得换衣,管事的急忙劝住他,“老爷只叫少爷尽快出城,速速离开!”
马骥哪里肯听,一心要找老爹问个究竟,还未走进前院,只听二楼歌声袅袅,凄迷冷清,这声调,像是梨园出来的弟子。疑惑间,马车已备好,马夫直招呼马骥上车,奈何少年脚下生了根,硬是将一曲听完,日头上了墙,将二楼照得透亮。
马老爹垂首,立在火目身边,三个丫头歪在其他人怀里,只有一人在帘子旁哼哼唧唧。
火目拍桌,“什么丧气玩意儿!别唱了!”
胆小的丫头声不成调,望着火目腰间的剑柄瑟瑟发抖。马老爹直打眼色,示意她快点离开,一边对火目好言相劝,“这个不合心意,草民再给大人叫别的。”
火目竟然点了头。
几个丫头如获重生地逃离包间,马老爹抬脚欲出,就听一道细细地呼唤,“马老板,你可不能走。有活,就叫下属去办,你操什么心呐。”
火目呷了一口酒,寡淡无味,马老爹慢慢转过身,下巴轻颤,“大人有什么事?”
拎起长筷,吃块鸡肉,火目咂咂嘴,“只请马老爹帮个忙,吃完这顿饭,咱东厂见。”
马老爹望着他们的衣服,有些目眩,“怎,怎么是东厂?”
火目笑得很冷,“这种事,锦衣卫做了嫌脏。”
二 “夜半翻墙,称我有缘人,我怎知你不是欲女?”
奇了,今儿品香斋生意做到一半,没收食客资费就关张了。说是酒楼老板思念家乡,好不容易等到南下的大船,收拾行李登舟远行去了。
马骥终究没出城,他驾车返回了酒楼,最后在江洲附近的客栈安了身,怕东厂查起,只用玲珑作女身。
掌柜眯眯眼,来回打量三遍,“九尺女郎,头回儿见呀。”
马骥腼腆地歪过脸。
“三楼左数第六间,你隔壁住着一个道士,他房门前贴着符,很好找的。”
马骥接过钥匙就往楼上去了,掌柜还有话没交待完,望着玲珑魁梧的身影发呆,摇摇头,又拨弄算盘去了。
三楼左数第六间。马骥提着包裹,一二三四五,第五扇门前的确挂了一道符,长及地板,与毛毯无异。
前几年尼姑被诛灭,道士却活得逍遥。马骥遏止遐想,快快穿过长廊,入了自己的房间。小二午时送了饭来,提了两桶水方便马骥除尘,落日西斜,已是傍晚。
傍晚,品香斋关张的消息走遍大街小巷。宵禁时分,建康城比旷野还安静,没有打更,也没有歌声。长长的月光漂浮在漆黑的城墙外,竟没有一丝入梦。
马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回了老家,可是老家的人却都不认识他,还把他当做怪人,不给饭吃也不给地方住,马骥只好栖在林野里,衣服穿破了,胡子也生得老长,可是乡亲们还是不可怜他,马骥都快要气炸了。
后来有个人上前跟他说话,问他什么名,从哪里来,马骥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两厢干瞪眼,乡亲们终于确定马骥不是恶人,给他送来了饭食,朦朦胧胧,马骥仿佛又站在热闹的大街上,对面是自己家的品香斋,门庭若市,十分火爆,这时,他忽然听见几声呐喊,不远处马蹄疾疾,来人像是官差。他们下了马,不由分说,就拆了品香斋的招牌,揍了吃饭的食客,掀了桌又踢翻了酒,土匪至极。
马骥气急了,想往里钻去。脚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动。他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心血化为火海,灼热的火苗在脸颊前漂浮,又有些冷意,马骥睁开眼,原来是哭了。
天还暗着,马骥擦擦眼泪,翻下床,准备喝杯茶。脚刚套上鞋,忽然看见一张脸坐在桌前,昏黄的火苗晃在那人眼睛前面,惊得马骥缩回床铺,大气也不敢出。
大半夜看见一张孤零零漂浮的脸,不可想象。
火苗渐盛,人脸变成人影,再变成活人,头顶小圆髻,生着八字胡,是个道士。
“少年,你天赋异禀。”
深夜安静的卧房仍旧保持着该有的安静。马骥心中的惊恐被疑惑取代,半天不作声。
道士伸出食指,磕着桌面,“老夫找了大半辈子的罗刹海市,终于碰到了一个有缘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你能不能别敲了?”马骥放下棉被,靠在床沿,烛火透亮,道士身材短小,皮肤紧致,“你是女人,女人不能当道士。”
道士瞪大眼,低头看胸,伸手摸脸,声音变尖,“糟!你怎么看出来的?”
马骥走过去,坐在道士身边,他模仿着她的声调,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瞧着道士表情惊奇,不免得意,“像吧?”
道士连连点头,“像。有缘人,能不能教我?”
马骥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歪头瞧眼大开的窗户,再望向短小的道士,“夜半翻墙,称我有缘人,我怎知你不是欲女?”
“欲女?”
马骥挑眉。
道士好学地贴近一寸,“欲女是什么?”
马骥一口茶水噎在喉咙,勉强咽下去,“就像你这样,求知欲旺盛的女子。”
“哦。有缘人,你刚才是不是做梦,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马骥并不觉得老家奇怪,遂回道,“没有。”
小道士手指拨来拨去,喃喃自语,“不会啊,我算好了的,你明明去了罗刹海市,还饿了很久……”
没听清,“罗刹什么?”
“罗刹海市,那里的人样貌——特别,你没留意?”
马骥皱起眉头,细细回忆着梦里的情形,他还真没仔细辨别过“乡亲们”的模样,思忖着,“是有些,特别。”
道士来了劲头,“我就说我就说!你醒来之前梦到了哪里?是不是见到了公主?”
马骥按下小道士肩头,“什么公主不公主?再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梦?我可不信你们道士那一套!”
小道士咧咧嘴,歪身拨弄着长长的白胡须,“我会扶乩之术。”
插两根筷子问鬼?谁信?
小道士从袖中掏出黑色长筷,又拿走桌上的茶杯,倒满了茶水,接着她轻轻地将长筷插进水中。
马骥疑惑地瞧着。
小道士坐好,筷子立好,瞟一眼马骥,就开始问,“小鬼小鬼,对面的人是不是能梦入罗刹海市?”
两根筷子分毫未动。
小道士微微笑,“小鬼小鬼,他是不是我的有缘人?”
啪叽。
“怎么会这样?”
马骥推翻了长筷,拎起单薄的小道士就往门外走,“回房好好睡觉,别搅扰他人好梦!”
小道士惊恐万分地抱住他的胳膊,“你刚才不能那么做的!小鬼会缠上你的!”
马骥不信,手中握住的长筷没有丝毫异常,正准备塞给小道士,却发现筷子怎么都丢不掉。小道士在一旁又是急又是跳,“你不要担心,小鬼要是不生气就会捉弄你一会儿,要是生气了……”
马骥不免担忧,“会怎么样?”
小道士一字一顿,“小鬼缠身,投胎无门。”
马骥摇头,摊开手,“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是你的有缘人吗?你对有缘人见死不救?”
小道士撅起嘴唇,“你想好了,承认是我的有缘人了?”
马骥点头。
“那若是我要你再入罗刹海市,你可不能说不。”
马骥闭眼,伸出手,“赶紧把它驱走!”
半天没有动静,马骥疑惑地睁开眼,一口气堵在胸口,这,这,这分明就是欺诈!
原来长筷沾了胶,黏在他手心了!小道士正在用棉布取呢。
“你……”
“嘘!小鬼还没走呢。”
马骥睁眼,闭眼,睁眼,忍下怒气,耐心地等待着小道士故弄玄虚。
三 “找什么东西啊?再说,怎么带你去呀?”“做梦啊!”
马骥并不知父亲何时出来,也不知自己还能在城内待多久。昨晚一闹,他更没了玩乐的心思,若是可能,他要去找几位大官,为父亲求情。
叩叩叩,“有缘人,我给你端午饭啦,开开门!”
马骥开了门,咸粥青菜,“怎么没有肉?”
小道士指指屋内,“肉是敬鬼神的。”
“荒唐。我要吃肉。”
小道士放下托盘,马骥坐在对面,黑发蓬松,依旧清秀。他觉着小道士盯他盯得太久,遂讥笑,“你是没见过翩翩美少年还是没见过男生?”
小道士回得一本正经,“我没见过我的有缘人呀。”
指尖微顿,“有缘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心底纳闷,这小道士,不会是哪家逃婚的女
子,外出猎郎的吧?
小道士坐下,开始吃饭,“在这行里,有缘人就是解开命运契机的人。”
“那你除了成亲,还有什么命运契机?”
小道士眉头高挑,“我可不是那种人!我是认真的!我就是要找到有缘人,让他带我去罗刹海市去找一样东西。”
天方夜谭,“哦,找什么东西啊?再说,怎么带你去呀?”
“做梦啊!”
马骥一口茶喷出来,擦净嘴角,“就算是做梦,我好像也不能带你,去什么罗刹海市吧?”
“那么,睡一起!”
马骥大摇其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你还是早点回家找爹娘吧。”
小道士萎靡下来,“我没爹娘。”
“我就想到罗刹海市,去找一个前世镜,见一见我的爹娘。”
马骥沉默半晌,又想起昨晚的胡闹,瞥瞥空荡荡的房间,“昨晚,真有小鬼?”
小道士半天不点头,也不摇头,眼泪啪啪啪往桌上落。
片刻尴尬后,马骥火速扒完了饭,擦净嘴,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装作没见过这个小道士。
“有缘人,真的不能帮我吗?”
叹气,“真没法帮。”现在确实没时间帮。他自己老爹都还在东厂不知生死呢。
小道士得到他的答复,只好端着托盘离开了。马骥也松了口气,接着便出了门,一路打听父亲的消息。
只是,涉及东厂的行动,大家都三缄其口,生怕有人告密,互相举报,闹得人心惶惶。走了一下午,马骥吃遍了闭门羹,细细的秦淮河流进他的眼里,多么混浊。
回了客栈,上了楼,左数第五扇门前已经没有道符,想是离开了。
天下之大,哪里又找不到第二个有缘人呢?
马骥晚上又做梦了。这次梦到的并不是罗刹海市,而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父母俱泯没在血海中,襁褓中的女孩托送离府,数年过去,她还是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等待着一对陌生老夫妻将她领走。又过了数年,小女孩长大,老夫妻相继去世,她孤零零地跪在两座新坟前,去了道观。
她在道观里打杂,遭到师长猥亵,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出去,出去只会被当畜生卖为奴为婢,比道观更惨。她从各处道长的书箱里偷出经书,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
再一次遭到猥亵,她准备好的木簪扎破了那人的肚皮,她被逐出道观。离开道观,乞讨,漫无方向地乞讨,开始学着小偷小摸,被逮住就挨打,逮不到就小吃小喝一顿,就一路偷到了应天府。
马骥接着梦到她在这间客栈住下,她忽然扭头对他说,“我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了,你还不信我吗?”
声音近的像在耳边,惊得马骥睁眼跃起。床前,又是一盏灯,一张脸。小道士换了一套衣服,胡须还在,她忧郁地望着马骥。
马骥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撑着脑袋想了半天,“你要我帮你,我应该也能找你帮忙吧?”
小道士微微笑,“当然呀。”
“可是……”马骥抬眼,望着小道士的笑脸,心中不禁犯疑,她说她想知道父母遗弃她的缘由,可是她是否知道他们的遭遇呢?
马骥犹豫几分,“你,是不是姓方?”
小道士歪着脑袋,“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姓名不是个好东西。”
马骥看了她一会儿,接着拉开床铺,让开位置,“你不是要去什么罗刹海市吗?过来吧。”
小道士眼神忽亮,颠颠地跑过来,急吼吼地要爬上床。马骥非常嫌弃,“你有洗澡吗?”
“昨天洗的。”
“衣服呢?”
“不是要脱吗?”
马骥脸色突红,背过肩,“不行!我不能帮你!”
“为何?”
“因为,因为男女大防!”
背后没太大声音,窸窸窣窣的,微凉的小手戳弄他的背脊,“可是我很困了,快睡吧。”
马骥坚守礼节,绝不看她一眼,刚刚闭上眼,一只小手便覆上他的手背,“拉住我,这样就能一同入梦。”
微微忐忑,还是握住。
梦中的马骥很快就醒了,这次仍旧是热闹的大街,景色已有所不同,街铺商号光怪陆离,行人更是鱼蟹横行,旁若无人。
马骥好奇极了,望着新奇的玩意儿发呆。胳膊一阵拉扯,“快去找前世镜,我们没多少时间啦。”
他循着声音望着身后,却什么也看不见,“你人呢?”
“我在你身旁,你找到前世镜,就能看见我了。前世镜在龙宫,你得入海去。”
“可是我怎么入海?”
一阵喧闹,“东洋三世子到!”
马骥肩头一震,硬生生被推出来,堵在列队前面。东洋三世子自命不凡得很,当即要发怒,低头一瞧,居然是个凡人,俊俏无匹,便动了纳为娈童的念头。马骥喊叫他们都听不懂,三世子嫌他聒噪,便施法让他住了口。
“待会儿他们就回龙宫,我要离你们远一些,会被三世子察觉的。”小道士刚说完,马骥就看见三世子怒目回眸的目光。
他只能机智地报以微笑。
同是骑马,梦中和现实果然不同。马骥跟着三世子片刻间行驶了几千里,停在一处海边,碧波万顷,蓝稠似缎。三世子对着空气拍了拍巴掌,岸边慢慢出现了两列鲛人,肤白乌发,不着一缕,马骥脸色通红,只好背过脸。
他这一背脸,就错过了龙宫开启的景象。待到入了海底,马骥才发觉两道高企的玉墙是晶莹的海水。三世子怕他有意外,提前给他造了空气泡泡,让他在海底好呼吸。
大概三世子作风如此,没人好奇他的身份,更没人阻拦。马骥想着小道士的话,便离三世子远一些。
“你在吗?”马骥轻轻问。
“嗯,你要小心,我去找前世镜,找到了来找你。”
前头的三世子停了停步,歪了歪脑袋。马骥不禁屏住呼吸,却听见一阵咯咯咯地笑声。
“三哥哥带了什么人回来呀?”一列鱼贯而入的宫女,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她正往马骥身旁瞧过来,似乎发现了小道士。
马骥又露出机智的微笑。公主羞得偏过脸,“三哥哥,这人送给我可好?”
三世子鼻子直哼哼,“不行。”
公主软磨硬泡,“啊呀,我将父王送给我的人参果给你好不好?”
三世子扭头瞧马骥一眼,有些舍不得,“这个凡人我还没玩呢。人参果我要一百个。”
“一百个!!”
三世子继续哼哼,“没有就算了。”
公主拉住他,“好吧好吧,我下次再去西天多偷一些。”
马骥转手被公主领走。龙宫极为宽敞,可惜并不适于凡人生活。公主又让他的空气泡泡增大了一圈,可惜,他听不懂她说的话,她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两个人只能干笑。
公主越瞧马骥越满意,遂使唤丫鬟给马骥沐浴更衣,她自己换了身红衣,轻掩罗衫半遮胸。马骥十分不自在,又不知小道士在哪里,眼瞅着就要朝那张大床去,该如何脱身。
小道士,小道士,你快出来!
再不出来我就要卖身求荣了!
你到底在哪儿!
水红色的床单衬得公主娇嫩温柔,马骥心头一阵狂跳,他竟然有些冲动,忙在内心一万遍呼唤小道士,可对方竟迟迟不应答。
好你个小骗子,我马上就醒,你信不信?
骗子!我马上就要醒了!
马骥心头作如是想,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波动,公主变成一截枯藤,美酒变成泔水,珠宝变成碎石,整个龙宫竟成了洞穴。
洞穴深处,有一点光亮闪烁不停。马骥好奇地走去,身后的枯藤长出人手,拼命要拉住他的腿脚。
前世镜。
马骥捡起发光的明镜,好奇地对着镜子瞧一瞧,一时有些心悸。镜中显现出他的脸,接着出现他一生的经历。
一幕幕,从呱呱坠地到母亲离去,从学艺梨园到品香斋关张,从偶遇小道士再到后来父亲无罪出狱,再是娶亲生子,年岁老去……
马骥看到父亲完好出来就没再继续看了。反倒是小道士,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小道士?小道士?
无人应答。马骥揣好前世镜,慢慢转过身。
龙宫在他脚下,一切都颠倒了。龙宫中的他和公主纠缠在床上,景物一切如旧。马骥
难免有些害怕,他现在急切地想从梦中醒来。
四 尾声
“病人心跳超140!停止注射正肾!”
“请求程序中止!进行抢救!”
年轻的女医生焦急地用手指摁住病人的咽喉,希望能有所缓解。急救室忙成一团,倒不是忙这一个人,几乎所有前来体验罗刹海市套餐的客户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心悸头晕。
“叮——”
心电图在经历了一串狂奔后骤然停歇。女医生撑开病人的眼皮,瞳孔正在缓缓扩散。插上电机就要放在病人胸口,一道声音阻止了她。
“马先生签过保密协议,你不用再抢救了。”
“可是……”
来人只留给她一个背影,“签过保密协议的客户,就算在梦中死去,也是他的权利。”
抢救室陷入沉默,女医生停了手,窄小的手术台上温热的肉体渐渐冰冷,年迈的护士看不下去,收拾好器具过来劝她,“医生,你还年轻,可能看不惯这种事。经历过了,你就知道放手了。”
“可那只是梦啊……”
护士眼神波动了一下,轻轻攥住女医生的手,“他不愿醒来,你能怎么样呢?”
“可罗刹海市毕竟是游戏,不是真实的生活。”
“这世界,游戏和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
小道士?
小道士?
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