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称呼

我已经记不得了,爷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糊涂,做过的事情不记得,放过的东西找不到,认识的人想不起,回家的路寻不到;

我已经记不得了,爷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认识被他从小养大又视为骄傲的我,不认识他曾深爱过的妻子儿女,不认识他曾熟识的亲朋好友,我们变成了一群不知为何与他最亲近的陌生人;

我已经记不得了,爷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噩梦连连又惊恐脆弱,变得坐立不安又不知所措,他一直念叨着回祖宅,他负气地哭喊,焦虑地絮叨,无奈地求救,他的世界乱作一团,深陷昼夜颠倒三餐不定的日子里,任我们如何拉扯,自己拼命挣扎,却也无法抽身;

我已经不记得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已不再挣扎,不再奔走,不再歇斯底里,不再仓皇失措,不知是默许了命运的安排,还是看破了人世的从容,他唯有安静躺着,只呆在炕上,只微闭双眼,只喃喃自语,只捱着岁月,接过了命运塞给他的一切;

他曾被命运裹挟着,放弃了他的骄傲,自尊,坚持,要强,乃至放弃了他的立世之本,退化到鸿蒙之初,身陷一片混沌,悬于其中,上下无路,那又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但即使如此,这些年他一直坚守着的,从未放弃过的,是和我奶奶相守白头的承诺,虽历劫百转千回,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坚持着,扛着忍着,默默陪伴着奶奶,无言地诉说着自己的不舍和留恋。

我仍记得很多画面,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的爷爷,退休后又去做鞋匠的爷爷,总给我零花钱的爷爷,还有带着满脸骄傲和悲戚,给我讲述自己半生苦难史的爷爷。

我的爷爷,生于抗战时期,三岁丧母,受后母百般折磨,又九岁丧父,无依无靠受尽苦楚,后被叔叔收养,却薄待于他,寄人篱下只能受人白眼,行事都要看人眼色。小小年纪,没人疼爱,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干不完的农活,还曾在狼嘴下捡回一条命。熬着熬着,十五六岁,竟也长成一个勤快精神的小伙子。小伙子做了矿工,因年纪太小怕被人辞退,卖十二分的力气干活,常常累的咳血,凭着这股子狠劲,一口气做了几十年的矿工,挣下自己一片家业。可造物弄人,又遇长子久病不愈,四处奔走求医,积蓄成空,待到本该安享晚年之时,自己又疾病缠身,不能自理。细说起来,这一生怎一个苦字了得!

如此苦命人,可我记得更多的却是他的笑脸,爽朗热情的笑脸,满心赤诚的笑脸,眼睛弯成一条缝的笑脸。

我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还记得,爷爷经常在我起不来的早晨,给还在被窝的我擦脸洗脸,看着我一脸生气地爬起来,他会说一句,起床难啊,人皮难披啊;我还记得,爷爷担心我怕黑,每天都在路拐弯处等我,接下晚自习的我回家;我还记得,高中时每周去学校时,爷爷必须要送我下山,看我上公交了,还要在车外的寒风中一直等着,时不时上车给我塞个烤红薯什么的,直到公交车开走,才慢慢上山回家;我还记得,爷爷给我讲故事,讲他幼时日本兵驻扎村里的故事,讲他狼口逃生的故事,讲他半生的酸甜苦辣,我把这些都一一记在心中。记得,我都记得。

现在是爷爷出殡当天,凌晨3点多,再有几个小时,他就要离开这里,离开生活了近五十年的地方,离开自己深爱的的老伴,离开同样深爱他的我们,他要走了,要走了。要走去更亮更光的地方,走去更新更好的地方,走去没有凡尘俗土的地方,走去没有苦痛折磨的地方,于他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他为了解开我奶奶的枷锁,也终于不得已的,暂时放弃了陪伴相守的承诺。爷爷,一路走好,呜呼哀哉!

从此,我再无人可喊爷,爷爷二字,成为一个空白的称呼,我亦深知,这空白的称呼乃是人的宿命,爷爷如此,众人如此。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不舍与遗憾也是人之常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罢了,万语千言,欲说还休,只一句,放心走好,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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