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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内蒙不尽是大草原,还有黄色的沙地和绿色的庄稼。
都2023了,四岁的娃还没见过外婆,端午假期带他去。外婆家在开鲁,内蒙的东北,属通辽,靠近辽宁。
开鲁的大地,黄突突的,都是沙子。
镇西有雨田交易市,全国最大的牛羊市场,占地30万平方公里,牛羊买卖交替进行,阳历1,4,7,9日活牛交易,2,5,8,0日活羊交易。
端午眼门前,正逢牛市,很大一个方场,每边要步行半小时才能走完。
牛贩多为男的,红膛膛的脸,粗壮敦实,每个人手里都拿个赶牛的棍子,或歪戴帽子,或撸起上衣,或挽起袖子,棍子夹于腋下,三五成群,散游聚集,时不时交头接耳,一个个神气十足,抬胳臂迈大步,那场面有社团做事的气象。
偶见一女牧民,头戴米色网球帽,梳马尾辫,身穿印花小衫,脚穿平底黑色皮鞋,白色袜子上绣绿草红花,持棒独立,婀娜飒爽。
开市了。卡车鱼贯而入,如雁排开,放牛进去。牛羊进场的地方,筑一道土坡,卡车围笼有两层,牛在笼里拥挤多时,打开后门,顺着土坡跑下去。牛贩手里拿着鞭子,一边赶,一边吆喝,每一头牛都出了笼。牛场里用围栏割出上百小块,星罗棋布,每个方块五米长宽,圈七八头牛。
进场交易,牛倌坐在围栏上,头顶青天高空,下揽黄色大地。牛是科尔沁牛,西门塔尔牛和蒙古牛,三河牛的杂交品种,多黄白相间,罕见白身黑花,像是从黄泥里拉出来的。牛身上打黄色标签,眼睛看着大地,恹气地站着。犄角巴掌长,像两根胖短竹笋,平行地插在牛头两侧,牛毛在脑门上面打了个长长的旋,牛脸是白色的,牛眼是黄色的,牛嘴是粉色的,神态肃穆,很有些漠视千夫指的淡泊。
一个大叔,中等身材,黑色夹克,黑色长裤,肤色黝黑,寸头方脸,浓眉大口,元宝耳朵,眯缝着眼,细缝里流光,看中了牛,右手指指点点,手指粗得像胡萝卜,左手持笔和黄色便签,胳膊下夹了根红色棍子。
他摆出一副苦瓜脸,先抱怨一顿,戳一戳壁脚,这牛这多毛病。牛倌从围栏上跳下来,两人谈生意。一个拼命地说牛不好要降价,另一个使劲地说价太低不能卖,如唱二人转,谈了半天,在半推半就之间,以攀丝拉藤之式,口中说着不情不愿,手里达成了协议。
大叔拿着签条去登记,交钱,回执给放牛倌,如到药铺,开方子取药。牛倌拿着棍子,把牛从圈里赶出来,牛依然是一付从容不迫,和我不完全搭界的样子,转两个弯,入了买牛大叔的空圈,灵格,买卖做成了。
端午节到了,南方挂菖蒲和艾蒿,开鲁挂蒿子。蒿子和艾蒿很像,艾蒿长,茎粗叶大,蒿子短,茎细叶小,有地方用它来做蒿子粑粑。
天微微亮,起来拔蒿子。远处东方,田野尽头的树林后面,一个火团子用察觉不到的速度,不慌不忙地升起,推开树梢的黑影,点亮了整片天空,照彻了苍茫大地。天空蓝得纯净,一丝淡淡的微云挂在天边,更显出旷高和辽邃。一切都变得有了生命力,像有振奋人心的呐喊在天地中回荡。到处是金光洋溢。树林是金色的,田野是金色的,马路是金色的,就连田垄上面晨起干活的人也披上了金色的光。田野上飘荡的薄雾被阳光熔化了,碧绿的玉米杆噼啪地在拔节,辣椒的矮苗子用大大的叶子,互相鼓掌。太阳越升越高,大地舒展了筋骨,追逐着阳光,向天边飞奔过去,不见垠际。蒿子藏在树林里,小道旁的杂草中,找到了就是一片,浓郁的香气,带着丝丝凉意,有中药的香味,十分地醒神。
早上有集,赶热闹去。摊子摆在镇中小路的两侧,快走到了,人一下子多起来,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三三两两,每人手里都抖擞着一把蒿子,脸上流露笑容,赶着回家。卖蒿子的,一堆堆的,横在路的两旁,满街都是蒿子的清香。
红葫芦,端午节吉祥物,木头的,纸的,塑料的,大的一排排,摆在地上,小的一串串,穿在绳上,挂在空中,格外吸睛。
黄色的西红柿,绿色的豆腐,灯笼青椒如狮子头多褶。风干牛头,白森森的颅骨,两个大大的眼洞,黑不见底,看着瘆人。
卖小龙虾的,像徽剧团老板进京,摆开架势,在舞台上介绍他的角。挑大个的,虾头朝上,虾身竖直,两个大螯分开向上,嵌入白色泡沫盆边上沿,红通通一个个,排开一列,作势上爬,像是愤怒地举螯呐喊,又像在比赛谁的脑袋大,既是对品质的鉴赏,也是生动的广告,瞧,我的虾多棒。
回来吃粽子。南方人吃咸口,粽子里包猪肉,腊肉,做主食。开鲁吃甜口,包枣子,蜜枣,绿豆,红豆,当点心吃,另加入梗米,口感硬一些。
去镇东白塔公园玩。内筑古塔,样子像北海白塔,正方形的塔座,冠状圆柱基坛,八角白色椎身,金珠塔顶,上有佛龛,少见的藏教佛塔,长城外唯一的元代砖塔。
白塔公园内有麦新纪念馆。开鲁春秋属东胡地,汉初为鲜卑地,汉末为燕北地,民国时属热河行省。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新四军接管开鲁,开展游击斗争。麦新,《大刀进行曲》的作者,建国前葬在开鲁。馆内陈列民国时期用品,贯穿麦新一生轨迹:少年在上海读书,参加抗日,在开鲁领导解放战争,牺牲长眠于此。
开鲁的水清灵,用地下水,储量丰富。白塔公园里,一根水管,灌溉草木,横卧地面,地下水汩汩而出,浸出一个小水洼,吐着泡泡,大大小小,小像虾籽,大如鱼眼,一股脑地攒在一起。洼水澄澈透明,洼底褐色的草地,黄色,绿色,棕色的叶片散落,直视无碍。细草杂生,水面上飘荡长的,圆的,椭圆形的翠绿叶片,绿得嫩亮,绿得真切,绿得直逼眼仁。这些细小的绿叶,享受着清泉的洗礼,交织着水面上倒映出的树影细叶,随着水流,轻轻地颤动,像是在活水的拥抱里,做甜美的梦,呢喃听不懂的呓语。树上空中,嚯然地,掠过一声咕咕鸟鸣,瞬间即逝,遍地黄沙的开鲁大地上,竟然生出了几分森林小溪的幽悦哩。
汲开鲁的水喝茶。茶是苏州碧螺春,紧结如螺,苍绿隐翠,白毫毕现。用玻璃杯,先倒开水,水在杯中打着转,再投绿茶,茶叶下沉,舒展,伸长,随波起伏,似绿云翻滚,如碧雪舞空,新绿沁出,弥散,尽染,醇美可口,清香扑鼻。“三分茶,七分水”,取胡地的水,泡江南的茶,也是美事。
过了响午,小舅子兴冲冲跑来,说朝(读zhao)上挖到温泉了。开鲁把沙地叫做朝。跑到朝上,遍地黄沙,一片赫黄,泉眼上盖一座像煞土地庙的小房子,一米多高,覆蓝色瓦楞,涂白水泥墙,露着红色砖头。泉水用软管接出,溅出晶莹如雪的水花,在黄沙地上面冲出一个小坑。泉水潺潺流动,我伸手试水,水还是凉的,为什么叫温泉呢?小舅子说,这比平常地下水温度高多了,现在天热,所以水冷。
小舅子的娃五岁,小名八斤,比我家的娃大一岁。一个长在小镇,一个养在城市,见了面黏在一起,追打嬉闹,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玩得不亦乐乎。两个小朋友看到水,无比开心,就像搁浅的小鲸鱼冲向了海洋,一人手上,一块抹布,用小手和抹布击打水花,又冲回车边,使劲擦起来,这是他们的游戏。
真是奢侈,唐明皇和贵妃拿温泉泡澡,我们用它擦车,实在是暴敛天物,但眼下温泉还没有被开发,若脱光了洗澡,水还太凉,又恐成网红,被万人瞻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用温泉水擦车,就这样吧。
孩子才不担那个心思,高兴得很,来回地跑,一会儿接水,一会儿擦车,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一个高喊了一句“洗干净”,另一个用更大的声音应一句“洗干净”,不停地笑,不停地擦,不停地喊,此起彼伏,一直到走。
黄沙坡上,立着一棵凛冽的大胡杨,铁骨虬枝,缠绕盘恒,俯仰碧空,飞绿成冠,有一夫当关的气势。恰似清代宋伯鲁诗述,矫如龙,蹲如熊,嬉如狐,狞如夜叉,可为诸生肃,为勇士怒,为闺女幽,不怕野火燎,不怕利斧伤。
胡杨树是一个奇迹,浑身不屈不挠的生机。英文名diversiform-leaved poplar,译变叶杨,容逆变生,一树异叶,嫩叶如柳,壮叶如杨,老叶如枫,叶片绒毛增多,气孔变密,蜡质加厚。既耐寒,又耐热,耐盐碱,抗风沙。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它浑身是宝,叶作饲料,枝作燃料,树作建材。胡杨泪入药,胡杨碱发面,做肥皂。枝富含盐,咬口咸味。楼兰古城,小河墓地,船形棺木,葬神秘少女,三千年完好,用的就是胡杨。
风吹过,一冠的绿叶䀹千百的眼瞅着孩子跑,瑟瑟地吟唱。
傍晚是迷人的。一轮斜阳晕黄地挂在西边地平线上,辉着淡淡的光,在深蓝的天宇下,镶出一道鱼肚白。漠漠如织的树林,毗连静立的民房,用起伏线影勾勒出宽阔的远地天际。田野横陈在落日下,一块块长方形,整整齐齐,连到天边,一块儿绿,一块儿黄,绿的是苞米,黄的是麦子,给大地披上了一块黄绿相间的晚礼服。醺黄带红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流淌在丰盛田地里,绿的染了奶黄,黄的烁了流金,庄稼被夕阳灌醉了,羞红了脸,伴着晚风,轻轻地在薄日里酣笑,止不住得流出心里的欢喜。
开鲁,开为开垦、鲁为三鲁,东扎鲁特旗、西扎鲁特旗和阿鲁科尔沁旗一片地。清朝时期,为开辟农业,特别立县。开鲁的历史如地下的泉水,在荒凉贫瘠的沙地上面,孕育出金色的玉米,红色的干椒,花色的犍牛。开鲁的语言是大刀进行曲,在强敌前浴血,在逆境里奋进,在严酷中昂扬。开鲁的精神像胡杨,战胜恶劣生存条件,将生命的热爱推向了极致,开枝散叶。胡杨的精神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深植大地,历经磨难,奋争不息,千年不倒,千年不朽,风骨傲立,坚贞不屈,当今局势,亦应如是。
夜幕降临,尝烧烤。还不是时季,肉串还有些柴。等秋天再来,椒红粱香,羊腴牛肥,再去看一看那棵胡杨,苍茫大地上,青天一碧下,会有一抹火焰般的燎亮金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