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夫之路的联想:布劳瑙
彭志翔
百余年前的某个夏夜,奥地利海关职员阿洛伊斯和妻子克拉拉,这一对老夫少妻在床上进行了一次嘿咻后,祈祷这个可能诞生的新生命,不要像他们的前两个孩子一样早夭。他们的这个愿望后来实现了,那个夜晚产生的一个受精卵,出生后一直活到五十六岁,在拉上了逾半亿人类为他垫背之后,才吞枪自尽,他的名字叫,阿道夫·希特勒。
我站在奥地利一个叫布劳瑙的小镇街头,看着街对面一栋小楼,秋日的阳光,将这栋米黄色的三层楼房照得彻亮,却也让墙面一人高处那条水平蔓延的霉斑显得醒目。就在公元一八八九年春天,某个临近黄昏的时刻,从这栋小楼顶层中传出的一声婴儿啼哭,宣告了那个人的降临人世。
人们喜欢用一张白纸来形容一个新生的婴儿,其实,没有哪个婴儿真的是一张白纸。因为他们都是带着父母给予的基因而来,而每一份个体基因,就是一本双方家系漫长记忆的密码本,所以,一个人从纯生物学意义上看,是他无数祖先传递下来的基因图谱的蛋白组装产品。
用乡村女诗人余秀华的诗句来比喻: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的一个我。
但是,在无数个希特勒的先辈奔跑成一个希特勒的过程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希特勒的父亲阿洛伊斯· 希特勒,这个脾气暴躁的海关小职员,在前两任妻子相继去世之后,竟然娶了长期在他家帮佣的外甥女,比他小二十三岁的克拉拉。
乱伦禁忌,在不同的文化与时代中,其严格程度各不相同。但这种社会规则却广泛存在于各个人类社会之中。这一规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累积了人类世代相传的宝贵经验,是通过血的教训所换来的。即使在走婚制的摩梭族中间,互相开始有好感的青年男女,在准备走婚前,要双双拜访族中长者,长者会告诉他们有无血缘关系,以确定可否正式结交为阿肖;在爱斯基摩人中,以妻待客的早期习俗,也是因为在地广人稀的地方,一个族群为了避免血缘关系越繁衍越接近,最后导致人群体质下降而形成的风俗;而哈布斯堡王朝家族长期近亲结婚,导致了这个欧洲最显赫的王室走向衰落与最终绝嗣,即为相反的例证。你真的以为你是古希腊神话里的诸神,可以随便乱伦却从来不担心失去神力?
话说,老希特勒当年为了实现与外甥女克拉拉结婚的目的,不得不写信给当地教会,为他们之间血缘关系造成的婚姻阻碍请求人道豁免。可见在当时奥匈帝国这样的天主教社会,近亲结婚也非寻常道德伦理可以接受之事。林茨教会声称自己无权给予豁免,并将老希特勒的吁求书转发给了罗马,这封申请经过教廷裁定后才予以了批准。
因此,在奥地利布劳瑙小镇客栈出生的这个婴儿,是舅舅和外甥女结婚之后近亲繁殖的结果,这个生下后没有像他两个亲哥哥一样夭折的男婴,就是希特勒。而多位现代精神病学家在对希特勒进行了严格的精神病理学分析后,作出的诊断是,他在以下几个方面存在较大的人格缺陷:偏执、反社会、过度自恋以及施虐倾向。根据对希特勒个性的描述,他也可能有精神分裂症的倾向,包括过度夸张、异常的思考方式。如果你是那个去拜访希特勒时,见到元首正趴在地上疯狂啃咬地毯的德国军官,你应该不会质疑精神病学家们对你的元首所下的诊断。
希特勒少年时代唯一的好友,库比泽克在回忆录里写道:
“我在希特勒家认识的另一个人是一位大约二十出头,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她叫安吉拉,虽然和保拉一样,她管克拉拉·希特勒叫“母亲”。安吉拉比阿道夫·希特勒早出生六年,是他父亲跟前妻生的孩子。安吉拉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后母希特勒夫人,她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喜欢笑的人。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些活力。她的面容俊秀,一头漂亮的乌发扎成了一条辫子。”
希特勒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安吉拉,因为不是近亲繁殖的产物,所以她的性格不仅正常,甚至可爱。但她的女儿格莉·劳巴尔,长大后却被希特勒疯狂追求到手,成了舅舅的秘密情人。看来,老希特勒喜欢玩外甥女的这一嗜好,被小希特勒丝毫不走样的遗传继承到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因为无法忍受希特勒对她的极强占有欲与禁锢,年纪轻轻就饮弹自尽了。当我访问维也纳中央墓园的贝多芬等诸音乐家墓地时,意外得知格莉·劳巴尔也埋在那里。
《纽约时报》向读者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你能穿越时空,去杀死还是个婴儿的希特勒,你会这样做吗?
调查的结果是,42%的读者表示会对婴儿希特勒狠心下手,30%说不会,而剩下的28%摇摆不定,无法抉择。
我和朋友靳松,绕到希特勒出生的这栋小楼背街面,想看看能否找扇门进去一探究竟。此刻的我们俩,不正像是穿越时空,回到一百多年前的两个盗婴者吗?还好,我们没能进入这栋门窗紧闭的小楼,也就不用面对以下这个伦理困境了:杀,还是不杀婴儿希特勒。原来,奥地利政府为了防止新纳粹将这里当成朝圣之地,已经从私人手中买下这栋小楼并让其空置,准备将它拆掉后另起一栋新建筑。
其实,不管这个叫希特勒的婴儿能否长大,二十世纪初,德国产生一个独裁者的前提条件,都已经全部具备了:一战仍将会如期爆发,德国力竭战败,屈辱的凡尔赛和约,孱弱的魏玛共和国,全球经济大萧条,民族主义肆虐欧洲。
所以,即使真的有个时空穿越者,跑来这栋小楼里杀死了希特勒宝宝,那么也很有可能是,另一个德国独裁者登上历史舞台。他是更好,还是更坏?天知道。如果这个独裁者不像那个数学一塌糊涂的希特勒,而是一个科学素养良好的家伙,他会倾整个第三帝国之力支持制造原子弹的计划;他会鼓励海森堡重新计算一次核爆的临界质量;他会派一个党卫军师去保卫在挪威的重水工厂,以防英国特工的破坏;他会派人数惊人庞大的劳工队伍去开采捷克斯洛伐克的铀矿。历史因此可能改写成:伦敦与莫斯科将随巨大的蘑菇云一起消散,整个英伦三岛和大半个俄罗斯将重新回到石器时代;欧洲更名为大日耳曼尼亚帝国,与美利坚合众国隔了大西洋遥相对峙,各自手中紧握着原子弹。
史蒂文·福莱在小说《创造历史》中,就描写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剑桥历史系研究生迈克尔·杨穿越回过去,设法让希特勒的父亲喝下避孕药绝育了。这样,老希特勒和他的外甥女老婆在那晚嘿咻之后,并没有产生那一个可怕的受精卵。然而,在一个名叫哥罗德的人的带领下,纳粹党终于还是上了台。哥罗德并没有希特勒的人格缺陷,他发展出核武器,轰平了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征服了几乎整个欧洲,将欧洲大陆上的犹太人赶到前南斯拉夫地区,并在那里对他们实施种族灭绝,还与美国展开了漫长的冷战。
另一个故事听起来也很悲催,在艾瑞克·诺登的小说《根本解决方案》里,一位老犹太科学家,是纳粹种族大屠杀后全家唯一的幸存者。他在发现了精神可以穿透时间旅行的秘密后,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控制了希特勒的大脑,并迫使他在跳进多瑙河淹死前,当众狂喝阴沟水以羞辱他。希特勒死里逃生后,得知想要杀死他的力量来自一个犹太人,从此他变得极度反犹,后来带领纳粹夺得权力,并疯狂屠杀犹太人。看到这个故事后我大吃一惊,并感到后怕:幸亏这穿越回去与希特勒结下梁子的人,不是我们这哥俩儿,不然的话,那岂不是祸水东引,戕害国族?
在希特勒出生的小楼前人行道地面,放置了一块棕褐色的方形花岗岩,半人多高,上面用德文铭刻着:为了和平,自由和民主,不再有法西斯主义,成百上千万的死者提醒着我们。
这块花岗岩,来自布劳瑙小镇以东,仅百余公里的奥地利毛特豪森集中营。我抚摸着这一方坚硬的巨石,它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触摸上去的手感却仍然冰凉。有人说,人的灵魂仅重二十一克,那么究竟得要多少个冤魂,才能凝结成这么沉重的一块岩石?
淌流在小楼之上的阳光之瀑,渐渐弯曲成一个穹顶,笼罩了它。传说中的时光扭曲,正在我的眼前发生着。我看见,一个可爱的小小幼童,正摇摇晃晃地走出那栋楼的门口,背后屋中传来他母亲温柔的呼唤声:阿道夫,阿道夫。他没有回答,眼睛却被出现在屋前的一块巨石吸引住了。他盯着那上面刻着的、天书一样的文字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注视街道延伸而向的远方尽头。他身后的楼房,开始在一条遥远的时间轴线上无声地坍塌,而这个幼童那一双明亮得吓人的眼睛,却盯向前方,那是一条他自己未来的时间轴线,它通向这个世界将要发生的、大得多的一次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