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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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文对前夫讲述这最后一个以故事为名的话语，心底荡漾出的无以言表。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是刚结婚时在台上面对亲朋好友的祝福，父亲执手相送到这个敦厚的男子手上，只是笑着不说话，司仪让讲话父亲也摆摆手，没有对话筒说，只是用三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对她好就行，对她好就行。
01
从北京回到秦海老家发展，开了一个双语幼儿园，老公的工作不顺遂，随着嘉文忙乎这个幼儿园刚好划算又合适还放心。嘉文大展拳脚，一路披荆斩棘地连同父母家的装修还有置办新房及装修费用，都绰绰有余。
到了自己家中的自在总是不同，北京节奏快，人人都在赶时间，停下来就像有罪。状态整个显得萎缩干巴，生孩子的事一拖再拖，怀过一次由于两人的打拼发展顾全不了新生命的照拂，商定等稳定下来再要孩子。
给孩子最好的生活和稳定的基础，而这些都要物质作为后盾。嘉文独自去医院做完了手术，给老公孙呈打视频，神态苍白黯淡，“老公，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刚开完会往出走的孙呈知道嘉文情绪有波动，面对一个生命的放弃女性往往触动更深。那血肉模糊的一小团还并未形成人的样子，嘉文的心难以承受地落寞。还记得大学时两个人林中漫步花前月下说着情话，更多探索的都是宇宙、缘起、人类与意识还有潜能，太多了。
毕业修成正果得到同学们盛大的祝福，要知道并不容易需要面对的未知也多。两人没想过离开义无反顾决定北上奋斗，为更好的生活和明天。
可是孩子何等无辜，当医生再三确认下，嘉文依旧坚定地摇摇头。大夫让她签字并说，需要有人在场陪同，麻醉剂过后恢复的阶段需要有人帮助护理以及搀扶。嘉文说老公没时间过来，同为北漂一族，时间宝贵，最近有重要的工作跟进，又没什么亲人在这边，朋友距离这边也要花时间赶过来再回去，索性不想麻烦。
医生叹口气，没多说什么，只是嘱托了护士几句话就离开。
02
父亲还是一脸笑意望着自己，坐在房间一角。这是父母多年格局，母亲在正对电视的沙发上打毛衣，父亲在靠阳台的角落有点讨好似地看着母亲又看看嘉文。
觉得有点闷，到阳台透一口气。有时也会抽一根烟，算是解压，在自己家中还是不要了。孙呈忙着应酬，形势总是在变，需要打点就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站稳脚跟还是需要一点点私下交情，除了实力也要这些外在因素的介入与干扰。
孙呈每次醉醺醺地回来，嘉文也不好说什么，她有洁癖，受不了不换衣服就躺床上。喝酒的人哪里顾得那么多，兴奋劲头还没过去呢，又搂又抱的，嘉文好说歹说哄孙呈脱了外套去洗澡。
走出房间想喝一杯凉白开缓口气，父亲呆坐在刚才的位置仿佛一动没动过。
“爸怎么还不睡？”
“啊，人老了觉少了。你妈不喜欢我打呼噜翻身的，等她睡着我再去。”
嘉文还想说点什么，孙呈那边已经打起呼噜了，喝酒的缘故显得尤为响亮。她尴尬地笑了一下，父亲点了下头，好像在说能理解都这样，就是安抚一类的措辞。
“那爸你早点睡。”
父亲应了一声，在不开灯的客厅里像奇妙的所在。嘉文喝完水回到房间，推了推孙呈，呼噜没那么大了。侧身靠在床头，有些旧的事就像五月的梅雨骤然就落。
似睡非睡的时候天地旋转暂停，慢慢沉浸，再慢慢浮上水面。
03
嘉文的父亲有一种奇怪的家族遗传病，手脚爆皮严重会腐烂。在当地的传统是讨老婆就找附近农村，两边各取所需，一边获得农转非身份，一边得到婚姻成立。
嘉文的父亲多才多艺，喜欢看点书做个手工，可以说是很心灵手巧的，根雕之类的需要上山上去发掘，和伙伴几个有时就去探索与发现。
嘉南成长得也清秀，同龄女孩也不乏有意的，可谈及那个遗传病就退避三舍了。有一些专门负责物色登对的媒人就和嘉南成的父母亲提到了白素云，情况一交代下来蛮合适的，身体健康模样不赖条儿又顺，看着就好生养。性格风评也是一等一的好，约好见面的时间媒人就离开了。父亲对嘉南成说了这事，嘉南成表示听从家中安排。
父亲是随和之人，进了自己家门肯定要对得起人家小姑娘，自己儿子毕竟有缺陷。目前倒还好，特殊季节才会爆发严重症状。嘉南成并不觉得自卑，只觉得白素云的眼睛可真是美，会说话一样的含情脉脉。
家人们刻意制造机会给二人，嘉南成大了胆子去握白素云的手。白素云的手没有闪躲，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有微笑叩进了嘉南成的心扉。
隔两日白素云就过来了，正式成为家中一员，家比较大，都住在一块，最小的妹妹很是依赖哥哥。嘉南成也心疼这个最小的妹妹，他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白素云话少也不挑理，从不发生矛盾，那是一段好的时光，坐在沙发角落的嘉南成有时觉得脑子恍恍惚惚地，总还记得老婆最初的样子。那个时候身体还好，发病次数还不是很多，两个人的生活滋润，如鱼得水，周末会一同去水库钓鱼，算浪漫度假。
偷看白素云侧颜，真是极美，梨涡浅笑，我见犹怜。皮肤的白皙嘉文很好地继承了，还有自己的丹凤眼，想到这里嘉南成傻傻地笑了下，一度沦陷在无穷回忆。
04
嘉文生下来就漂亮，别的娃皱巴巴她粉粉嫩嫩一小坨，嘉南成爱不释手抱在怀中。那是婚后一年，时光漫长，老厂区山明水秀，作为家中唯一儿子生下的小娃备受关注，全家侧重点全部投到嘉文的身上。
嘉文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希望她能够文静或从事文字之类的事，确然如此，她的专业就是英文，选修是学前教育，加在一起颇为符合时下父母对于孩子的关注点。
在北京的时候嘉文在一家私营做双语教学，老板信任如日中天直升能做到最高职位。要不是为了要小孩她也不舍得辞职的，孙呈待她百依百顺，自然是她做的决定都支持。前面不要的那个孩子也是为了嘉文自身事业上升期不想受打扰，他选择理解支持。
秦海的第三中学能够考上基本就算板上钉钉，嘉文从小争气，学业顺风顺水，小姑对自己又好，无论大事小情全部包办。几年后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嘉南成的病情反复不断，白素云感到厌倦，正值青春年华，外面的大好春光不由得感叹。看到幼小的嘉文心底也下不定决断，两个大姑和小姑待嘉文就是亲生，家里的家具彩电冰箱自行车一应俱全，小姑没找对象，更多精力放在哥哥家中。
也是怕白素云真的抛下爷俩不管。
隐藏的氛围嘉文能够感受到，她从很小为家中分担家务，母亲长期发呆，不怎么顾家。按时回家就是好的。大姑小姑对母亲是无限宽容且说尽好话。父亲对嘉文则是关怀备至，备考的阶段总要九点多才到家，父亲有些单薄的身影等在厂区门前。
这个时候已经是从承县到了秦海，城市的灯火虽耀眼却抵不过来自父亲带来的踏实安稳。
大手牵小手，多么地幸福。母亲不让父亲做饭，因为嫌弃他的手部爆开的皮，不会传染但是令人反感。夫妻分被子睡，因没分房睡的条件。晚上的饭都是父亲准备给嘉文的，少言寡语的父亲牵着自己的手走过拉长路灯夜影。
嘉文的记忆停留在这样的时光，母亲的事她知道，她理解，但是父亲也是人，还是男人。虽说如此，母亲经常跳广场舞，回来得晚。父亲卑微地迎接母亲的归来，嘉文知道这是有问题的，可这问题不是她能够解决的。
05
在北京时小姑有时在电话中对嘉文提及父亲有些精神恍惚的时候，她很担心，但是也没有办法。打电话给父亲他总是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一切都好，母亲一如既往又不在家。父亲话不多，两人交流陷入停滞。她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让父亲照顾好自己，多给自己买点东西吃，她知道母亲很少做饭，到了晚上才回家，有的时候更加晚。
后来还是决定回北京发展，秦海的池子就那么大了，可供空间不多。需要周转资金父亲二话没说卖了居住有二十年的老房子，这边是学区房，能换个好楼盘，得到差价供嘉文回北京开幼儿园做资金启动一部分，还有一些由之前的老板给予帮助。能够处成这样的朋友关系真的是莫大福气。
在秦海的第二年，嘉文生下的女儿璇璇，如今五岁了，孩子同去北京能够上自己办的学校，后面也规划更好的发展。原本父亲有璇璇的陪伴也是大手牵小手，璇璇也不嫌弃姥爷的手皮，还会帮着撕扯，姥爷就由着她。
天伦之乐的渐远，偶尔嘉文忙碌中回到秦海，总会觉得父亲变得小了一些，再小一些，又小一些。
一阵风就可以吹起来似的，家里冷锅冷灶常有的事，父亲看见嘉文时眼睛突然就亮了。璇璇上学，只有假期才能同来，感到父亲微弱的失落。她许诺放假就送璇璇过来秦海这边，父亲高兴地搓搓手，说，闺女想吃啥爸给你做。嘉文说晚上有个约好谈事的，下回吧，父亲的眼神是熄灭了的烛火，趋向黯淡余烬。
嘉文心底有尖锐疼痛。和母亲谈，母亲置若罔闻，有一次说急眼了，就撂下一句话，不为你我早就跟他离了。不能再深说。
秦海的同学告诉嘉文，经常见到她父亲在老小区附近骑个自行车捡破烂，遇到人就热情洋溢聊天，高谈阔论，还会一曲高歌——年轻时他多才多艺。夜行时嘉文会听父亲给自己唱当时流行歌曲。
同学就是住在那个社区，劝她父亲回家去，他摆摆手说不回不回，外边溜达溜达呼吸清新空气。整个人显得过分松弛且热情洋溢。
有好事的逗弄他将他自行车藏起来，没办法才打电话给嘉文母亲，嘉文母亲板着脸来领他回家去，一边呵斥他没脸没皮净整事气死她拉倒。他嘿嘿地跟在后面像个六岁男孩，嘉文母亲烫波浪卷看起来顶多四十多岁，他则像是真正捡破烂六七十老头，头发基本白了，衣服肮脏凌乱，母亲跳舞不理他。一没时间，二这样也好，总之互不干扰，井水不犯河水。
身上有味道，母亲不让进卧室，他就在外面的沙发过夜。嘉文北京腾不开身，叮嘱同学帮忙顾一下父亲，同学答应下来。
也许父亲是真的出现问题了，再多的物质，每个月退休金也不少，按照他的消费力根本花不完地花，可是精神呢。母亲的状况嘉文心底清楚但深感无力。想到父亲等待母亲去接他回去的小男孩状态，一阵酸楚。
觉得自己不孝，在外打拼就无法顾全彼此，孙呈听了，也是无言以对，孙呈最近的话，开始变少，回来就蒙头大睡。
嘉文想的都是父亲的事，这边事业刚起步，是进退两难。
06
嘉文梦到父亲在承县那边的家，一个人蹬着自行车，前面有一条河，她呼喊他怕他掉下去。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喊，父亲越骑越快越发轻盈，瘦小的身体撑不起衣服。她拼命疾呼，父亲突然回头望她一眼，情绪复杂又不能说得清晰，就在那一瞬间，父亲腾空而起，化作一只鸟。
小的时候父亲去山中打鸟曾有一只像这只父亲变作的鸟，有白色翅膀边缘，靛蓝色通身，鸟儿回望了一眼似乎依依不舍盘旋了几圈，彻底飞走了。
嘉文是哭醒的。
孙呈又没回来，眼泪还藏在将落未落的心的缝隙。忽而觉得悲凉。璇璇上的寄宿学校，家中只有自己，坐在客厅的一角，联想父亲平日在秦海家中夜晚感受。很想打个电话回去，可这是半夜三点。
就是前后那两天，从孙呈提出离婚到父亲失踪。白素云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似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能她觉得漫长。小姑疯了一样地哭，嘉文的脑袋嗡嗡嗡地响，到底怎么了。孙呈外面的女人据他说不是一个工作狂，会在他脆弱时给予安慰，他说他要的不多但她一直没有给到。
嘉文没有辩解，去民政局办了手续。
回秦海见同学，同学叙述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场景。倒也十分寻常，只是他提到自己要飞走了，自由自在之类，穿着破旧的从垃圾堆捡来的军大衣还有一个款式奇特的帽子，同学请他到自己家他说不用谢谢了，还有急事。
就是那天父亲没有回家去，自行车的旁边有一片靛蓝色的羽毛。正是因为父亲的胡言乱语，同学就提到了这个印象格外深刻的片段。
举家出动寻找父亲，遍寻不到。家中父亲搜罗的破烂母亲悉数丢了出去，嘉文回去时刚好看到父亲保留的童年时期自己写给父亲的便条，只是寻常话语，类似于，爸我出去玩啦，六点回来。
爸，我想吃葡萄。
爸，晚上我下课晚些，你不要太早出来等我。
有那么一瞬很恨母亲，可是，母亲也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放任他，任他消失在这个人间，只剩下了一片不知来源与踪迹的羽毛。
07
父亲将永远不死。
一直都找不到他，他老伙伴们也打听他。
就璇璇的未来教育问题孙呈来电，嘉文讲述了父亲变成鸟的故事，终于呜呜地哭起来。她不知道该怪谁，只是在想，父亲这辈子拥有了什么呢。母亲也是。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明明可以觉察到的吧。
孙呈没有说话，想起来婚礼现场，司仪问你俩结婚后谁管钱。嘉文轻言细语地说，我管。当场哄堂大笑，又是一个耙耳朵。哈哈哈。
父亲在不知名的地方，或许就在窗外突然就会飞进来了吧？那天梦中父亲就是同自己道别的，他或许追寻自己的快乐去了。
嘉文对璇璇说，姥爷变成了一只鸟飞走了。
璇璇说真的吗？那我也可以吗？可以嘛？
嘉文说，可以。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鸟，飞向属于自己的山和自由。
她不知道女儿懂不懂。
女儿说想要一只真正的鸟来养，顺便询问姥爷的下落。
嘉文点头说好，乖璇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