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我去外婆家看望两位老人。从我家到他们家只有五六公里的路程,却都是很坎坷,很蜿蜒的小路,没有整齐平铺的柏油路,没有规整的马路牙。我骑车磕磕绊绊地走了一段,突然就在一个拐角,发现了一棵,很挺拔,很单薄,很孤独的梧桐树。周围的树都离它很远,它就很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被今天格外大的风吹的左摇右晃,没有很多枝桠,没有开很多朵花,它就很单薄很专注地站在那。
我从它身边经过,十分钟后到了我外婆家。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巧合,有的很美好,所以叫惊喜,有的却很复杂,所以叫阴差阳错。我十次去我去我外婆家,八次都找不见人,要么他们正在我不知道的某块田地里劳作,要么他们在某块我不知道的草地里喂羊儿吃草,要么,他们是在医院里,接受这样那样的治疗。但这次不是,我刚到胡同里,就看见我外公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而我外婆,正在很费力地开锁。我走上前,叫住我外公。我想自然地问一句,你们做什么去了,怎么下午三四点了还没有进家呀?但还没有开口,我外公听见车响动就回头看我。以一种…陌生又亲切,渴望惊喜却又仿佛不曾相识的眼神看我。这是他中风偏瘫后,我第一次见他。
我上前扶住他,牵过他的手,想带他进家门。他很用力,很倔强地双手攥紧拐杖,嘴里发出我听不懂的“啊啊”声。其实就在我春节来见他的时候,他还很惊喜很开心的不停地跟我说话,问我的学习,问我的生活,然后一刻不停地忙东忙西,一会儿喂羊,一会儿给我拿吃的东西。他从来不埋怨我,即使我这二十年很少踏足他的家。然后此时此刻,他用力地用他能用力的那只手,推开我,一步一步走回家。
进家之后,我跟我外婆聊天,我外公就端坐在一旁的高凳上,两只眼睛飘向很辽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像是在听我们说话,却又像是早已神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外婆说,说他清醒吧,他已经不太能听懂了,听懂了他也不会说话偶尔只能发出几个很简单的字,但说他糊涂了吧,下午我帮你舅舅在浇麦地,他还拿着水和饼一瘸一拐地走到地里给我送饭。我跟着看他,他没有回头看我们俩,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们在讨论的对象就是他,他就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个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手里不肯放下的拐杖就是他的笔。
五点的时候我跟外婆做着饭,外公蹒跚地起身,很费力地帮羊递了递草,又用他还能动的那只手,别扭又吃力地把电动车的门按上,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回到那个凳子上。我看着又茫然又心疼,带着莫名其妙的不知所措。外婆说,没关系,你别管他,他不动动才更急,更难过。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吃饭的时候,我又去扶他,这次他没有推开我,很用力地攥着我的手,乖巧地被我扶在饭桌旁。我过去的时候已经吃完了饭,所以只是把饭菜端上桌,就坐在一旁喂他吃饭。他一开始很安静很顺从地被我喂了几口饭,突然就开始急躁起来,不停地推拒,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我不敢再喂他,就放下了筷子。他更急迫似地费力拿起筷子塞给我,脸都急的通红,最后在我怔忡中说了一句断断续续的“吃…吃…你吃!”。边说,边掉眼泪。我吓得跟着放下筷子,手足无措地哄他。外婆说,没事,出事之后他一直这样,之前你妈妈,你舅舅,你姐来看他,他都哭了。
我看着淡定中不知道有多少心酸的老人,心里竟然莫名其妙涌出来很多害怕。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怕到心尖都在颤抖。
吃完饭后,天已经开始晦暗了下来,夕阳也早已经潜入天幕下,连晚霞都只剩几缕。我跟我外婆道别,又走到外公面前俯身告诉他我要走了。他已经变回了我刚进门的样子,平静又幽远的目光看着远方,他没有在听我说话。
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那棵梧桐树。它挺拔的身躯在风中显得有点瑟缩。在我经过它的时候,一朵桐花掉在了我的颈上,乍的一凉,就像一滴沉默了许久的,从冬天流向春天的泪。
《不好的沈赢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