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今年才刚刚从学校毕业。这个985高校出身的硕士,来我们这个小公司确实挺让人意外的。
我们公司做修图软件开发的,不是美图无他之类,是专供影楼后期的,一共就二十个人,技术部门占了一大半,其它都是销售,再加上一个产品经理,一个人力,一个财务。
茉莉的岗位是文案,说起来,公司的文案都是产品经理小胖在做,招一个新人,一是因为小胖确实忙不过来了,还怀上了孕,二是老板觉得公司现在规模要做大,该有的岗位还是要有,麻雀虽小,五脏也要俱全才行。
茉莉到公司的第一天就迟到了。她从电梯里冲出来,跑得急促的呼吸还没完全平静下去,她站在前台,又着急又尽力压低声音温柔地对我说:“您好,我是茉莉,是今天来入职的。”
我当时正在前台吃完早餐的最后一口包子,抬头看见面前这个长相甜美的女孩,连忙喝了一口水,对她说:“谢茉莉?”
她热情地点点头:“对的对的,实在不好意思,第一次过来,路不熟,迟到了。”
我从毕业开始就在各个公司做前台,见过不少求职者的,也跟许多新老员工打交道。茉莉初生牛犊的样子又拘束又热情,是职场新人一贯的模样。这些职场新人不过两三个月就会完全褪去身上的新人气息,逐渐变得沉稳老练,能力到底提升了多少,我不知道,倒是他们对前台及其它行政后勤越来越不生分,变得不再那么客气了。
对我来说,茉莉只是一轮又一轮演变中的普通的一个而已。
我冲她挥挥手,笑着说:“没关系,老板还没来呢,你不说,没人知道你迟到了。”
茉莉跑得通红的脸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把她带到负责人力的老陈那里,老陈才打开电脑,电脑的屏保上是林志玲的写真。
我打趣道:“老陈,你这口味一天一变啊,昨天还是大幂幂,今天又变成志玲姐姐了。”
老陈其实并不老,三十岁出头而已,长相显老,一看,像是四十岁的人,他的大油头和大肚子算是大功臣。
老陈笑嘻嘻地说:“窈窕淑女,多欣赏欣赏,又有何妨呀?”
他说完看着我身边的茉莉:“哎呀,这位是袁总新招的研究生吧?袁总真是好眼光,哪里找到的这么美学历又高的女才子?”他站起来,伸出他那双肥厚的手要和茉莉握手。
茉莉连忙握住他的手:“陈老师,过奖了,多多指教!”
老陈得了便宜,哈哈大笑:“客气客气!”
我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打得他咧了嘴,转头对茉莉说:“不要对他们这么客气,都是些老油干了,他们要蹬鼻子上脸的!”
老陈白了我几眼:“来来来,不要耽误正事,我要给茉莉妹妹办入职了,你快去忙你的。”
我那句话看似玩笑,实际上却是掏心掏肺的实话,这个公司人看着少,人际关系却不会简单到哪里去,职场的隐形规则一个都不少,新来的人越是客气生分,越容易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我只是看不惯老陈的样子,顺口提一句,至于茉莉悟不悟得到,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毕竟我只是个前台。
茉莉在公司的第一个月,完全是小胖在带她,我看见她天天跟在小胖后面,跑来忙去,完全不明白文案为什么这么多体力活。她和我日渐走得近起来,每天上班都高兴地和我打招呼,下班也是。有时候,茉莉给部门的人带吃的,第一份也首先给我。我悄悄告诉她,发东西最好先给大领导,再给直系领导,完了再发给同事。她懂得其中的“规则”,但还是坚持,只是注意着,不让领导看见罢了。
小胖其实看见过,那次茉莉网购了一箱坚果,开箱后就把一袋碧根果给我,小胖刚好从门外进来,高声喊道:“茉莉,你俩又在偷偷分享啥了?”
茉莉拿了一袋小核桃和蟹味花生递给她,热情地说:“刚网购的坚果,姐,吃这个!”
小胖拿着小核桃,没有接蟹味花生,说:“茉莉,你不知道孕妇不能吃蟹呀?”
茉莉“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小胖也不解释,笑了笑,给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我对茉莉说:“孕妇嘛,忌口的东西多,吃不了蟹的,怕流产。”
茉莉稳重少言的性格,既给她带来了好人缘,也暗地里吃了不少亏。
老板好几次开会,除了夸赞茉莉文案写得好外,都似有似无地提示茉莉多交流,多和同事沟通,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跟他说。
茉莉一次不明白,以为老板只是好心关怀,说了好几次后,终于明白了,背后被人参了呗。
谁?老陈,不可能,我也不可能,财务更搭不上边。技术猿?得了吧,都是实打实的直男,除了李河喜欢接近茉莉外,其他的成天埋在电脑前,哪有这闲心。答案其实很明显,但大家又不能说破。
茉莉跑了一个月,还没有独立接手工作,在老板眼里,还是小胖在带她,为此好几次都夸赞小胖尽心敬业。
有一次公司几个女孩子还有老陈一起出去吃午饭,我们都点好了菜,茉莉跟小胖姗姗来迟。
老陈说:“小胖,怀孕了还这么敬业?”
小胖两手一摊笑着说:“有什么办法呀?”
茉莉给她拉开凳子,小胖说:“谢谢!”
“你们看,人家茉莉,985研究生,给我抬凳子,我这脸上都在发光!”
茉莉连忙摆手。
老陈说:“你也就看人家茉莉老实人,欺负人家呢!茉莉才到公司一个月,瘦了一大圈!”
小胖嗔怪老陈偏心:“你啥时候关心过我瘦没瘦?人家小美女瘦了,你一下就看到了?”
“你这不胖了嘛!我怎么关心?”
大家哈哈笑着,茉莉也跟着笑,一边勤快地给大家添茶,分配碗筷。
饭桌上,小胖问茉莉为什么来我们公司,为啥不去大企业。茉莉才说她论文被延毕了,这段时间下了班还得改论文,她应该只在公司待半年,算是学习之余锻炼锻炼自己。小胖一算,刚好茉莉走的时候,她就休产假回来了,时间正合适,她在饭桌上不时地交待茉莉下午要做的事情,茉莉都仔细记着。
吃到最后,小胖突然哎呀一声,紧张地看着茉莉:“对了,X公司要的那个小程序,明天就得交了,今晚一定要赶出来。茉莉,你今晚加个班,去守着技术部,整通宵也要给我整出来哦!”
茉莉说:“姐,我今晚能加班,但可能通宵不了,我明天得把我论文发给导师,今晚还得回去改一改,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催着技术部,让他们明早一定拿出来!”
小胖连忙说:“不行的,技术部那帮人都是大爷,你不守着,绝对做不出来!论文,你跟你导师说说,缓一缓。”
茉莉犯了难,她犹豫片刻还是坚持要拒绝小胖,解释这次给导师看论文很重要,耽误不起,不然毕业的事儿不保险。
小胖听完后,扫了我们一眼,我们都没插话,这种部门内部的事情,我们不好随便出主意给意见。
小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茉莉,你得改变下你的工作态度,要学会有责任感,不能说你有自己的私事,就干不了公事吧,别人能通宵,你怎么就不能?谁会听你说这么多,就原谅你对工作的倦怠?…”
茉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时一盘新菜上来,我连忙夹了一筷子给小胖:“快快快,孕妇,吃热菜!”
小胖看了一眼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边说着一边等着茉莉的回应。
茉莉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突然一下抬起头直直盯着小胖,说:“要是我没来,你会去守通宵吗?生孩子也去吗?我听说有人生孩子的时候还打电话操心工作呢。”
气氛一下凝固了。大家都没想到茉莉一下这么强势,我和老陈懵逼之余,心里有点乐,早就盼着茉莉奋起反击了。
小胖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茉莉一脸不可置信。
老陈觉得差不多了,连忙圆场:“行了行了,就你们部门事多,吃个饭还谈工作,扫兴得很!”
我也忙说:“就是,小胖,你也别太着急了,技术部还是靠谱的,跟他们好好说,肯定给你加班加点弄出来。”
小胖顺着台阶下了,不再理茉莉,兀自吃着饭。
那天下午,老板刚回公司,小胖就请了假,急匆匆走了,说是动了胎气,要去检查。
茉莉站着,看着小胖离开的身影,眉头皱在一起。
我发微信安慰她,她给我发了几个哭泣的表情,说:“她怎么能随便说我不负责呢?我到公司来,份内分外的事情,她安排的没安排的我都一一做到位了,不说我做得多么好吧,起码我是觉得我负责的,就因为我说今晚不能通宵,要赶着交论文,就说我不负责,还当着大家面教训我,难道我不要毕业了吗?”
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很多时候,你做了一百分的工作,别人可能最多看到六十分,突然有人说你只做了三十分,那不只是一种否定,更是一种打击,这在新人身上更是常事。但这种事,也只有自己和好朋友理解你,说给同事听,同事也会说,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呀,忍忍吧,熬过了就好了。
第二天,小程序按时做出来了。李河走到茉莉座位旁问她客户还改不改,茉莉说不用改了。
李河盯着小胖的座位,问茉莉:“孕妇还没来?”
茉莉暗淡地摇摇头。
李河“嘁”了一声,低声骂了一句“瓜婆娘!”
我刚好路过,憋不住笑。
李河对我说:“你说,是不是?她一天跟怀了个龙胎一样,指挥技术部干着干那,一会儿改过去,一会儿改过来,毫无逻辑可言,人都不想搭理她了,现在又把茉莉当枪使,守通宵?守着我们干嘛?你们懂程序嘛?还不如回去安心睡觉。要不是我昨晚打个电话过去凶她一顿,她还得让你守一夜。”
茉莉看着李河,仿佛看着英雄似的。
小胖很快就回去休产假了。茉莉的工作多了起来,整个人却轻盈快乐许多,很多事情都早早办妥,技术部的轻松了,客户也满意。我们都在微信群里打趣,说茉莉解放了。茉莉发了一个欢乐跳跃的表情。
突然有一天,老板怒气冲冲地进来,大声喊道:“茉莉,来我办公室。”
茉莉在办公室只待了十分钟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双眼通红。她走回工位,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掉眼泪。我连忙发微信在小群里问她怎么了,其他人也在群里问,特别是李河,急得都要冲进老板办公室弄个究竟了,茉莉也一字不回,她连手机都没看过一眼。
茉莉走了。
走了后,茉莉才给我们说,小胖之前做的一个项目收了回扣,结果是个烂项目,对方一直在欠公司账,老板却一点都不知道,整个项目的收尾工作是茉莉做的,茉莉刚到的时候,小胖一字一划地教她怎么填表,怎么报账,茉莉完全看不懂,小胖也不解释,就这么以茉莉之名报上去了,最近东窗事发,老板大怒一个电话打到小胖那问怎么回事,小胖把责任全推在茉莉身上了。
我们都没想到小胖做得出来这种事,特别是李河气坏了,发了誓,一定会帮茉莉报仇。茉莉拒绝了李河的好意。她回学校后专心写毕业论文,除了偶尔大家在群里扯淡的时候她会出来说几句外,我们之间慢慢淡了联系。
毕业后,茉莉去了一家五百强外企。
李河跳了槽,谈了恋爱,是和老陈介绍的一个姑娘,性格跟茉莉一样,软软糯糯的。
老陈又把桌面换成了大幂幂,还截图发群里。
我?我早就不在那干了。我在市中心用我爸的钱开了一家甜品店,生意还不错。
有一次,小胖来了,带着老公孩子。她拎着名牌包包垫着高跟鞋走进来,老公抱着孩子在后面跟着。她看见我就高声喊着,和我热情地打招呼,全店人都知道她是我朋友了。
我客气地寒暄着,她以一种极其熟络似的语气向我八卦道:“那个谢茉莉,你们还联系嘛?”
我冷冷地说:“怎么了?有事找她?”
她笑着说:“我能有什么事找她?她上次把公司坑那么惨,我躲还来不及,就是想知道她顺利毕业没。”
我恶心得差点把蛋糕扣她脸上,放下蛋糕说:“人家早毕业了,去了一家五百强外企,听说工资是你们公司给的十倍呢。”
她的兴致一下就落下去了,“哦,厉害嘛。”说完不再言语,脸上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刚走回收银台,她孩子在她老公怀里哇哇大哭,她老公凑过去说:“孩子找你呢,想让你抱。”
她火冒三丈:“抱什么抱?没看我在吃蛋糕啊!点儿都不让人清静,要你跟着出来干嘛!”
她老公面露尴尬,想发火,看我正看着她们,又不好发作,讪讪地对我说:“产后抑郁,心情不好。”干笑了几声。
我知道,她才不是因为产后抑郁。
她老公能忍她,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一个月不到,我就看见他老公身边挽了一个小姑娘,走到我家店前特意快步走过去了。
我其实很想把小胖的八卦讲给茉莉听,但茉莉在国外,时差关系,大家已经很久不聊天了。
直到冬天来临。
我店里搞促销,下午五点以前,点单一律八折,五点过后,我正在店门口指导店员撤下八折广告,背后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老板,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还有八折优惠吗?”
我转过去,看着面前红通通的脸,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地说:“你不说,没人知道你迟到了。”
我和茉莉紧紧拥抱着,拥抱着。
好几年不见了,茉莉整个人气质大变,她穿着一身灰色的风衣,搭配长筒靴,围着同色系的围巾,整个人看起来优雅干练。她现在是公司里的部门负责人了,刚刚升了职,马上就请了年假回来。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问她:“这次回来,还出去吗?”
茉莉点点头,笑着神秘地说:“这次回来,是办婚礼的。”
“婚礼?你都要结婚了?我连你男朋友都不知道有一个。”
茉莉大吃一惊:“我跟我先生谈恋爱时,我给你打电话没打通,我就给李河说了,我以为他会告诉你呢。哎呀,不过没事,我这不亲自来了嘛!”
茉莉递给我她的请柬,请柬的照片上,她搂着一位英俊的男人,甜甜地笑着。
我啧啧了好几声:“帅啊!太帅了!肯定多金吧?这可比李河强太多了!”
茉莉打我一拳,笑着说:“别乱说话,哪跟哪呀!我老公是混血儿,看着相貌上是要占些优势而已。人家李河也挺好的呀。”
我说:“再好,你也看不上人家不是。”
茉莉摇摇头:“没往那方面想过,我当时在那公司过得多窘迫啊,天天忙得,一边应付论文一边应付工作,还有那个磨人的领导,只是觉得李河仗义,老帮我解围,像个英雄般的存在吧,反正,很感激他就对了。”
我喝了一口奶茶,想起了当时茉莉看向李河的,像看英雄似的表情。
茉莉不知道,李河跳槽前,参了小胖一笔。老板虽然对要离职的重要技术员面露不满,但话是听进去了的。但事已如此,老板也不想翻出来重提,只是听老陈说,小胖在公司越来越不受老板待见了,天天嚷着要辞职,有一次老板听到了,直接走到她面前,让她交辞职信,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茉莉接了个电话,是她公司打来的。
我听着茉莉用英文熟练地交流着,表情认真严肃,才真正意识到,当初那个小女孩茉莉真的已经随着时间的前进,变成了优秀成熟的职场人,只是不知道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她在职场里是否也有着能随时帮助她的朋友,或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战斗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