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每次身心疲惫的时候,我就会反复回味意大利著名导演朱赛普的《海上钢琴师》。
在《海上钢琴师》中,朱赛普叙述了一个凄美故事。“1900”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他是维吉尼亚号上的一名弃婴,由该船上的工人丹尼抚养长大。在他很小的时候,养父丹尼就离世了。在养父离世后的一个夜晚,他被美妙的琴声吸引而来到了维吉尼亚号的演奏厅。此后不久,优美的琴声阵阵从演奏间传来,船上的乘客因好奇循声而往,发现竟是1900正在用钢琴演奏。不过,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他的琴技是从何学来的,仿佛这些音乐就存在他的血液之中。自此,他成为了维吉尼亚号上的钢琴师,年纪渐增,他的琴技与天赋也远播于外,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过维吉尼亚号一步。
而这构成了这部电影的中心议题,即,一个天赋异禀的人,是否应该离开客轮,迈向外面的世界。
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电影的主题,电影的主题其实是在追问:我们为什么要抛弃此前的生活,放弃曾经的那个自己。假如电影的结局是,1900因维吉尼亚号被废弃而随着好友Max下船寻找新的生活,那么,这部电影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因为这意味着朱赛普已经为观众选择了一个所谓的正确答案。事实上,1900并没有下来,而是选择了死亡,这才将这个问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问题,从来引发了我们的感慨、不解与痛苦。所以,只有追问“1900”选择自杀的原因才能更容易理解这部电影。
刘小枫在他的《拯救与逍遥》里面引用帕斯杰尔纳克的话,说道:“诗人的死不是日常事件,而是信仰危机。”这本书中的诗与诗人当然不是日常中所理解的诗与诗人,而是人文精神的承载客体与主体。当产生信仰危机时,绝望、逃离与重生是“诗人”的三种选择,也是我们解释此类问题的“七种武器”。我曾一度苦恼过这种解释是否合理,不过,当在欠缺材料与想象的基础上,这些理由总是最能说服人的,我们就暂且从这些理由开始往下思索吧。更何况在电影的开篇,导演就已经借Max的话说出了这是一个有关绝望与逃离的故事:“如果你还有一个好故事和一个好观众,你就没有完蛋。”
在电影中,朱赛普除了借1900来回答人为什么要逃离外,还选择了另外两人来回答这个问题。其中之一是1900的好友Max。Max是唯一一位见证1900故事的人,是整个故事的串联者。他是船中乐队的一名优秀小号手,但Max与1900不论是形态上,还是心境上,总是可以形成鲜明的对比。Max心态世俗、身体肥胖,总是一副略显潦倒的样子,而1900却十分英俊,生活潇洒,似乎从来不受任何羁绊。Max在规劝1900走下船时,他告诉1900,外面有着名利,有着爱情与家庭,拥有着一个普通人的真实而温馨的生活,也有着更为伟大的音乐梦想。
第二个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个牧场主,他没有用一些世俗的名利作饵,而是用自己绝处逢生的经历告诉1900,人生无限,离开故地是一次重生,是梦想的召唤,也是重拾人生希望的圣途。
他们逃离的理由其实都与人生境遇息息相关。Max是一位现实主义者,是我们普罗大众的代表。Max是一位优秀的小号手,虽略有天赋,却远不至于名扬于世,甚至只能以此勉强维持生计。所以,在生活一直徘徊于落魄边缘的Max看来,名利与音乐梦想始终都是至关重要的。在这儿,导演朱赛普完全没有批判这种世俗的人生态度,而是曲折地通过Max的善良与落魄来表达普通人的不易与名利态度的真实。
而牧场主则讲述一个更为悲伤的故事。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四处漂泊,如果他在曾经的故地留下来,也可能会走向自我消亡。不过,他通过自己对自己的宽解,将人生的被动变成了主动。但是,假如可以事事完美,我想,牧场主是不会选择逃离故乡的。而牧场主这种通过自我救赎、自我修饰而将人生的被动转换为主动的作法,其实也是一种人生悲剧。因为当遇到悲惨的事情,我们不能与更好境况相较以希冀求得更好,而只能以更差的境况作为参照或选择华美的修辞来宽慰自己,这多少是有些类似于阿Q精神的。
只有境遇不安的人,才会不断地寻找与努力地逃离。但1900的人生境况几乎是完美的,至少在一战开始之前是这样的。他无心于富贵,却衣食无忧,他无心于名誉,但名闻遐迩。他在维吉尼亚号上有着他最好的朋友,做着他最喜爱的事情,拥有着最好的观众。所以,至少在一战开始之前,他始终不存在逃离的问题。但在电影中,导演为了凸显1900的逃离与否的选择困境,曾以爱情这样象征着美好、牺牲的元素作为筹码来吸引1900的出走。
此时的1900将没有爱情的维吉尼亚号与船下的境况做了一次衡量。在1900看来:“陆地?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一个太漂亮的女人,一段太长的旅行,一瓶太刺鼻的香水,一种我不会创作的音乐。”“而你现在让我走过跳板,走到城市里,等着我的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键盘,我又怎能在这样的键盘上弹奏呢 ? 那是上帝的键盘啊 ! ”这段独白中所表露出来的选择恐惧,并不是1900不离开船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在于,何以1900会害怕进行选择。现实中,无穷无尽的选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每种选择所指向的结果,因为不同的选择都可能会指向偏离于理想的地方。在无限的城市中、无尽的街道间找到属于1900的空间,完美地找到他在维吉尼亚号上所思所想的那份爱情,或者在漫无边际的世界中,重新复制这样一个音乐表达的理想居所,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都是不可能的。这样,站在1900的角度来看他的选择,一切就会觉得合理起来,而不是简单地将这种选择归纳于一个人的胆怯。
但这样衡量的角度来解释1900的选择,也会产生一种误解,便是误以为1900是为了更好的存在而进行选择的人。为了打消我们这样的误解,导演朱赛普就安排了1900的第二次是否要逃离的选择。此时的维吉尼亚号已是一艘废弃无用的老船,并随时会被炸毁,1900也已经失去了他的钢琴,如果不选择逃离这个困境,他就会丧失他的生命,应该说,此时的1900才真正面临是否要逃离,是否要为了生存而选择离开。但1900并没有因为恐惧生命的丧失而走下船来,这也就意味着他不是那个将自我的更好存在作为生命终极价值的人,那么1900又为何而生呢?
他知道每个人经历,理解每个人的痛苦,透过音乐,他也可以想象与感受到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即便他从来没有从船上下来过。他热爱音乐,热爱透过音乐对世界进行表达,他也热爱为他的观众进行表达。所以他为颠沛流离的人演奏,为一战中的伤员们演奏,也为舞厅中狂欢的人演奏,当然,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也是为他自己演奏。因而,维吉尼亚号还拥有最后一个乘客之前,1900就可以在他对音乐的热爱与对他人经历的悲悯之中,找到表达与存在的意义。而当他失去了可以借以表达的钢琴,并且,维吉尼亚号也只剩下他一个人时,1900才真正意义上了失去了一切。因而,1900在自杀前如是和Max说道:“我永远无法放弃这艘船,不过幸好,我可以放弃我的生命。反正没人记得我存在过,而你是例外,max,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你是唯一一个,而且你最好习惯如此。”这也呼应前了面所说的:“如果你还有一个好故事和一个好观众,你就没有完蛋。”
1900是一个理想的化身,虚无的化身。他来到这个世界就不为何故,没有亲人,没有相依为命的恋人,不恋名誉,也不曾为任何复杂的人际关系所拘束,生来便可以尽情地表达着自己的天性。这样的理想化身,是不能触碰任何现实的,一旦触碰现实,便会化为乌有。当看到如此美好的事务被撕碎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当然会希望他可以像牧场主一样,将人生被动转为主动。但实际上,导演也并没有再去交代牧场主的最终结局,牧场主的故事发展会真的如他自己所想的一样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走下船Max告诉了我们,生活的落魄一直都在。所以,你我都是Max,而不是1900。
既然生活总是如此的失望,又无处可逃,是否持“虚无主义”的态度,就能生活地更好一些呢?在我看来,在无法做到离群索居之前,虚无主义是没有意义的,表面上看淡某一事物,而不能做到整体地放弃所有,这并不是真正地看到世界的虚无,而是自我屏蔽、自我愉悦。所以,当我们在学习工作疲惫之时,心之所寄遥遥无期,却无法逃离,又无法排遣之时,不妨学习一下牧场主的精神,为自己编织一个正义的神话,告诉自己:“人生无限,你听,梦想又在召唤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