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寒舟
（1）
K268次列车，从湖南怀化一路向北开往北京西，全程历时26小时50分。
他和她是在吉首上的车，彼时是上午10点四十。
车厢内熙熙攘攘。结伴来凤凰旅游又归去的游客正在讨论着此行的感受；出门务工的中年人彼此询问着做工的地方；追着小孙子跑的爷爷和说着“小心”的奶奶……
她坐在80号，头靠着窗，视线一直落在窗外。
她的对面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人。孩子忽然哭闹起来，年轻的爸爸有些手足无措，倒是妈妈很有经验地接过孩子，轻轻晃悠着，嘴里说着什么，将孩子安抚了下来。
他坐在89号，与她隔一条过道，对角而坐。
他的对面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脸上布满了皱纹，如同树木的年轮昭示着岁月的风霜。他看着他们相互推辞说不饿，让对方吃那个已经有些压扁的鸡蛋。最后俩人折中了一下，女人吃了蛋白，男人吃了蛋黄。
（2）
过了张家界，到慈利的时候，整个车厢就空了下来。及至从慈利发车，也并没有乘客上车了。
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个，彼时是下午两点钟。
她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欣喜于窗外忽然而至的雨，伸出手似乎是要接住那雨滴。
雨不大，飘洒在窗上，并不阻碍视线，反而在窗外的山景间升起了迷离的雾气，使之有了江南水乡的朦胧之意。
她一直想来凤凰，一是她原本就喜欢古镇风格的建筑，二是单单凤凰这个名字就莫名地吸引她。还在恋爱的时候，先生就许诺说要带她来一趟，可是总是被各种琐事绊住脚。结婚后有了孩子，自然更是无法从琐碎的生活中抽身。
他受她感染，也扭头看了看窗外，却实在不觉得这雨有什么值得欣喜，反倒是她的表情，很有几分少女时的天真，令他心动。
想着，他从包里取出相机，抓拍了一张。
此时，车厢里的广播响了，播报了本次列车的行车路线，接着开始播放音乐。
似乎从毕业以后，他就没有坐过超过6个小时的火车了，和妻子一起旅行的约定也一再搁置。到如今出远门大都是为了工作，时间最是分秒必争的，像现在这样坐这慢腾腾的绿皮火车实在是太奢侈了。
车外是倏忽而逝的美景，车内是舒缓的音乐。目的地还很远，是不需要在意的事，此时尽可享受火车上这段难得的午后时光。做一场关于远方的梦，或想象一个流浪的故事，亦或遇见一段爱情。
（3）
她脱了鞋子，抱着双膝坐在座位上。
她和先生是大学同学，真正的男才女貌，当时可谓羡煞旁人。那个夏日的午后，一向沉稳的高大男生红着脸站在她面前，视线飘忽不定，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情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乃至七零八落，她几经拼凑，才听出他是在告白。末了，他才生出几分胆气，直直地看着她，问她要个答案。
她至今都记得他当时的眼神，那般炙热透亮，仿佛一生的注意力都只投向她。她点头答应，他开心地手舞足蹈，说要马上请她的室友们吃饭，正式以家属身份和她们见面。
毕业季，他们也没有分手。2年的异地恋以后，他们相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如今是第七个年头。
七年之痒的话，她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日复一日的平静乃至单调的生活，让她有种被困的感觉。有时是在某个失眠的夜里，有时是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许多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她都想将自己藏起来，一个人呆着。只有她自己，只为了她自己，不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琐碎的日常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和热情，她困在这样的生活里，寻不到一个出口。
他斜靠在窗上，双手抱胸。
他曾经最骄傲的事，是追到了他的妻子。他对妻子是一见钟情的，“狼多肉少”的工科学校，他觉得先下手为强的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彼时妻子真真是朵娇艳的花，她美丽，她灵动，她一举一动都吸引着他的目光。他私心里总是想着她能遇到点小麻烦，好让他能做她的英雄，实在没得可帮忙的地方，他就记住她不经意提起的小心愿，默默帮她实现，等着看她欣喜的模样。他喜欢和她散步，牵着她的手，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总有种伊人在侧、岁月静好之感。
那时是真正纯粹的爱恋，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他以为他会永远保持这样的激情和热情。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宁愿在街头独自走一走，或是呆在车里躺一会儿，也不愿意早点回家了。在外面一整天都要对客户笑脸以对，回到家，他也不能面无表情地待一会儿，他怕她会担心会胡思乱想。他懒得听她说的琐事，他努力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可是他也会累，会想要偶尔不那么顶天立地。
（4）
音乐还在流转，和着车身与轨道发出的摩擦声，再无其他。
她扭头看向他，忽然出声问道:“你还爱她么？”
他放下双手，转了转手上的戒指，没有回答。
她垂下眼睑，遮住了眼中莫辨的神色，也抬手抚了抚手上的戒指。
他起身，走到她对面的座位坐下。“你呢？你还爱他么？”
她抬头看他，避而不答，只问道：“你爱上别人了么？”声音里带着一丝战栗。
“没有。”他干脆道。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岁月的细纹，她的大眼睛不复少时的明媚。她有几分憔悴，如同一朵渐渐衰败的花。
她也在看他，看他眉间密布的皱纹，想着他平日里时常蹙眉的样子。他的轮廓仍是俊朗，面上却已沾染风霜。他有几分疲惫，像是需要抚慰的孩童。
默了片刻，他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还爱她，只是我可能忘了去表达。我们似乎很久没有聊一聊除了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我不再在意她的小心思，不关心她的穿着打扮，甚至没有给过她一句赞美。我只顾着自己疲惫，却没问过她是不是同样辛苦。我厌烦她每日里都跟我说那些琐碎的日常，却忘了她也要面对这些让人崩溃的事，甚至她是因为我才困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而我把日子过得像例行公事，敷衍应付，这不是我当初想给她的生活……”
“我也爱他。”她笑着说道，眼眶却已湿红。“每天他回来的时候，我都期盼着他能跟我说一句温存的话，可是我最常跟他说的却是社区活动，又或是孩子学校里有什么安排。我曾经想做他最温柔体贴的妻子，可如今我连自己都丢了，忘了爱他，也忘了爱自己。他每天回来很晚，回来就倒头要睡，我只怪他不再待我如宝，却不曾注意他的疲惫，不曾抱一抱他，给他温暖。很多相对沉默的时刻，我明知道不好，却也赌气一般不肯先开口……”
他们聊了很久，从彼此口中得知自己不曾在意的关于配偶的细节。与其说是交换，不如说是倾诉沟通。
（5）
给你一张过去的CD
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
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
再唱不出那样的歌曲
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
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爱着你
广播里传来《因为爱情》的时候，他们目光相接，相视一笑。
他走到她旁边坐下，揽过她靠在他肩头，轻轻跟着唱起来。
“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王菲的哪首歌么？”她问道。
“红豆？”他反问，见她皱眉要推开他，他才赶紧又揽住她，“别闹，逗你的。我怎么会忘。可我们现在是陌生人，我哪里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见过陌生人这么亲密相拥的？”她挑眉道。
她知道他们的婚姻被平淡包围，爱情或许会死于这样的沉默，于是提出做一周的陌生人。把孩子交给了父母，他们同时来凤凰旅游，却分开各自行动，做独立的自己。
他起初觉得荒谬，她却以这是给彼此七周年纪念日的礼物为由说服了他。如今想来，她的这个决定实在明智。若非这几日的独处，他不会有时间静下来仔细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而途中所见那些相携而来的情侣，相扶走过半生的中年夫妻，又重新唤起他内心对她的爱。
她当然知道他在逗她，这样的互动，也很久没有过了。她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在陌生的人群里穿梭，从原有的生活里抽身出来，旁观别人一样鸡毛蒜皮的纠葛，其实大家都一样。可至少她想起他的时候，内心仍是涌动着爱意。
“我是你执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坟墓，入死出生，由你做主，你给我保护，我还你幸福。你唱给我的表白曲，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年他让她给自己唱首歌，她唱的就是这几句，没头没尾的，只这几句而已。她说这是我的心声，你可要记住了。
她抱紧了他，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带着哭腔的声音道：“都怪你，眼睛要肿了怎么办？”
他回抱她，“没关系，我见过你最丑的样子，还是喜欢你。”
“喜欢到下一个七年，下下个七年，喜欢一辈子好不好？”
“好。”
“我想宝宝了，好想好想。”
“以后会有别人想他的，你现在只要想我就好了。”
“那好吧。”
列车还在继续行驶，途中会经过开阔的平原，也会进入幽暗的隧道。延迟也好，暂停也罢，最终它是会驶向目的地，完成此次旅程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