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死人啦!”
一声尖利的女人叫声撕开了黄昏的炊烟。做饭的女人们、等待吃饭的男人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声音的来源处张望。
那是全村最好的房子,一排六间大瓦房,墙面贴着纯白的瓷砖,太阳一晒都反光。高高的门洞,绿色油漆大门油亮。
那是高伟家。全村第一富户。女人的叫骂声和男人的呵斥声正一浪一浪地传出来。人们便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向高伟家走去。
高伟娘正披头散发地,撞向高伟爹的肚子,把头拱在高伟爹的怀里,高叫着“打死人了。”高伟爹脸上早挂了彩,两只手使劲握住高伟娘的肩膀,试图把她推开。13岁的高伟吓傻了一般,呆立在一旁。
“这是干嘛呢,孩子还在一边看着呢,看把孩子吓着。”“嫂子快消消气,有话好好说。”三五个女人去架开了高伟娘,男人便拉着高伟爹去院外抽烟。高伟娘顺势便坐在了地上,一边用力捶地,一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大声哭诉起来。
高伟爹和高伟娘,也算贫贱夫妻,刚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几亩薄田,饭都吃不饱。可是两个人心眼活泛。借着搞活个体经济的好政策,镇上的人都做起了皮革生意,高伟爹也开了一家小皮革厂,随着镇上皮革生意越过越大,竟成了全省闻名的皮革之乡,来来往往买皮卖皮跑生意的络绎不绝,高伟爹又开了一家小旅社,生意非常红火。
这日子是越过越好。可是高伟娘的担心也来了。常言道,饱暖思淫欲,这话高伟娘不会说,但她知道围在高伟爹身边的“小狐狸精”越来越多。高伟爹虽然是个农村人,但长得白净精神,加上出手大方,有不少“小狐狸精”存了歪心思。
高伟娘是十里八村都出名的泼辣女人,又看得紧,自己厂里的、旅馆里的小姑娘就算有心,也没胆子惹她,还算相安无事。谁知,竟让一个外来的发廊妹钻了空子。高伟爹要应酬,免不了去些灯红酒绿的场所,陪着客人去过两次发廊,认识了年轻漂亮的小丽,一来二去,竟干柴烈火一般地对上眼了,在县城里租了个小房子,像夫妻一样有模有样地过起日子来。
纸包不住火,高伟娘到底知道了。
火爆性子的高伟娘哪受得了这个,冲到高伟爹和小丽同居的房子,大闹一场。那天,碰巧高伟爹出门了,小丽还没起床就被高伟娘薅着头发从被窝里拽到院子里,劈头盖脸地又挠又打,一边打一边骂,动静大得一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人们刚开始还劝和,后来从高伟娘的骂声里大致听懂了原委,便也不狠劝了。打完骂完,高伟娘还动手把屋子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撂下一句让小丽滚蛋的狠话。
小丽自然没有乖乖滚蛋,她等高伟爹回来,添油加醋地哭诉一遍,哭得高伟爹头疼、心肝疼。小丽就趁着他这一股心疼劲儿,逼着他回去跟高伟娘离婚。
其实,高伟爹从来没有想过离婚。高伟娘泼辣能干,里里外外都能撑得住,长得也并不丑,身子粗壮了些,高伟爹心里明白,这还不都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供她捯饬保养嘛。而且,毕竟是结发的夫妻,又给他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对老人也和气孝顺,怎么都没有离婚的理由。可是他也放不下小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和小丽在一起就是舒服,让他觉得自己又重返青春了似的。他一直故意不去想高伟娘知道了会怎么样,仿佛他不想,事情就不会发生。事情逼到眼前,他也不知道回去跟高伟娘说什么,怎么说。
事实是,根本轮不到他开口说话,高伟娘一见了他,就像豹子见了猎物一样,扑了过来,一巴掌就在他脸上留下了五条带血的指甲印,一边尖叫着,一边对他连打带踢。高伟爹的巴掌举起来,又放下,他到底心亏。
离婚的事自然是没提。
夜幕越来越深,高伟娘总算哭累了,劝架的人们纷纷散去。高伟怯怯地走上前,“娘,我饿了。”高伟娘看看儿子,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进了厨房。
这个晚上,高伟爹没回来。
第二天,高伟娘带着娘家兄弟,杀到高伟爹租的房子里,已经人去物空,地上还有那天高伟娘砸碎的破碗片。
高伟爹和小丽都不见了,一块儿消失的还有家里的存折、现金。
二
高伟娘摊坐在门口嚎哭一场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没日没夜地干活,四处找人借贷,维持厂子和旅馆的日常运营,出去拉生意、进料、找销售商。一个月下来,她瘦了一圈。总算,新的资金进来了,厂子又流动起来了。
高伟觉得,人们看自己的眼光变了,以前是羡慕,现在还夹杂着鄙夷、同情,还有点幸灾乐祸。高伟不敢问,爹去哪了,他渐渐接受了只有娘和自己的家。高伟学会了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娘去跑业务时,他就做好饭等她回来,好几次,娘回来,一头扎在炕上就睡着了。他心疼娘。高伟本来就学习很好,他更用功地念书,他要考大学,以后挣很多钱,让娘不用那么辛苦就能过好日子。
日子一天天像流水一样过去,油亮的大门漆色暗淡了,墙上的白瓷砖出现了细小的裂纹。5年过去了,高伟上了高中,住校了,一个月才放一天假,平日里,六间大瓦房的院子只有高伟娘一个人住着。后来,高伟爷爷去世,高伟娘就把腿脚不灵便的婆婆接来同住。
就在村里的人们几乎要忘记高伟爹的存在时,高伟爹回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快过年了,厂子里放了假,高伟娘出去置办年货。高伟爹进门时,高伟奶奶正靠着南墙根儿晒太阳。
“娘,我回来了。”高伟爹叫了一声,高伟奶奶正被晒得有点打盹儿,一下子惊醒,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一把抄起手边的拐杖,就抡了过去,一边骂道,“你还知道回来!给我滚!”拐杖抡偏了,没打到人,小男孩吓得哇一声哭了。
那日,高伟爹和小丽拿了钱,跑到邻省,待到安顿下来,才发现营生不好找,要做买卖没本钱,高伟爹没啥技术,只能去工地上,打打零工,小丽怀孕,生孩子,愈发地钱出去的多,进来的少。高伟爹和小丽之间的争吵也日渐增多,为一件衣服吵,为一盘菜吵,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上半天。生下孩子没多久,小丽便重操旧业去了发廊,认识了一个矿上的老板,开始三天两头不着家。孩子是高伟爹一把屎一把尿地带起来的。
前段日子,高伟爹开始时不常地发烧,实在扛不住,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白血病!高伟爹懵了,更懵的是,几天后,小丽不见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没了,只有床上躺着睡得正香的孩子。
高伟爹除了抱孩子去卧铁轨,就只有回老家这一条路了。
家里的叔伯长辈、亲戚朋友都来了,轮着番地劝高伟娘。高伟奶奶跪在儿媳妇面前,哭着求,“闺女,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们老高家对不起你。可是他到底是我儿子,是高伟的爹,你就让他死在家里吧!我死了也心安了!“
高伟娘不说话,冲上去对着高伟爹连捶带打、又哭又骂一阵,到底是点了头。
高伟爹留下来了,孩子自然也不能扔出去,只好忍着恶心养起来了。孩子叫高聪,也确实是聪明伶俐地很,一双眼睛像极了高伟。高伟考上了兰州大学,一年就寒暑假才回来,高伟娘看着高聪的眼睛,就想起高伟了。不管怎样,高聪对高伟娘一天天亲近起来,高伟娘做饭,他给拾柴火,高伟娘说喝水,他赶紧去提壶。高伟娘说累,他拎起小拳头就捶背。
高伟爹一天天瘦下去,没了人形,熬了两年多,到底是去了。临咽气前,拉着高伟娘手,哆嗦着,边喘边说:“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一定还你!”高伟娘哭骂道,“放你娘的屁,这辈子毁在你手里了,下辈子,谁还跟着你啊!”高伟爹狠捯了几口气,脸上似笑非笑的,没了呼吸。
没过多久,高伟奶奶也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高伟娘和高聪,互相做个伴。
高聪7岁了,上了小学。一天回来,身上衣服就沾了泥巴,裂了口子,脸上还有血道子,哭着跟高伟娘说,“他们说我是野种。”高伟娘一听,立刻炸了,“谁?”“前头街上的杜小力。”高伟娘回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大菜刀,一把拉起高聪就出了门。
正在家门口玩的杜小力,看到高聪,刚想奚落两句,再一眼瞧见高伟娘手里的大菜刀,凶神恶煞一般的模样,吓得一溜烟跑回家里。高伟娘也不进门,就站在杜小力家门口,大声叫骂起来,“谁他妈的敢骂我们家孩子是野种,有种你站出来,老娘砍不死你!”
借着高伟娘泼辣的名头,高伟从没受过欺负。小孩们也被家里大人嘱咐,不敢欺负他,到了高聪这儿,本来就是高家的丑事,人们想着高伟娘也未必会给高聪出头,也就由着孩子胡说了。没想到,高伟娘拿着菜刀杀了过来。杜家父母赶着上前说好话,杜小力他爹把儿子拽过来,当着高伟娘的面,在杜小力屁股上揍了两巴掌。高聪拉着高伟娘的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高伟娘,像是被吓坏了,又像是看傻了。
三
高伟大学毕业了,他执意不留在大城市,而是考了公务员,回到县里。真才实学的名牌大学生,在县里是稀罕物,高伟很快就当上了县长秘书。人人都在高伟娘面前,夸一句,你家儿子真有出息,以后肯定能当大官呢。高伟娘的腰杆挺得越发直了。
给高伟提亲的姑娘好几个,高伟娘先是挑挑拣拣一番,又随着高伟的意思,选定了一个,相亲见面、订婚过礼,定日子结婚,高伟的人生大事也定下来了。
大院里又热闹了。高伟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高聪上初二了。高聪和高伟一样,也真是个读书的料儿,回回考试都是第一。村里人都说,老高家还得出个大学生。
谁也没想到,小丽回来了。一个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里,高伟娘竟一下没认出来,这个憔悴不堪的中年女人竟是那个小狐狸精。
小丽是来要孩子的。当年,她抛下高伟爹和孩子,跟着煤矿大老板走了,本以为能过上舒服日子,谁知道煤矿大老板的老婆比高伟娘手段还狠,小丽跟了他一趟,什么也没得着,不得已在地下发廊里做了几年暗娼。年岁大了,回到老家去,因为名声不好,只好嫁了个老光棍。
老光棍一门心思想要个儿子,可小丽怎么也生不出孩子来,老光棍抬手就打、张嘴就骂,说自己花大价钱的彩礼,娶回来一个不下蛋的鸡。小丽被打急了,说自己生过孩子,是老光棍自己有问题。到医院一检查,还真是老光棍的问题。老光棍打起了小丽孩子的主意,就想着把孩子要过来,以后有个人给养老送终,于是逼着小丽来要孩子。
高伟娘差点气炸了肺,手指指到了小丽的鼻子尖上,“你打的好主意,孩子你说扔就扔,说要就要,凭什么!老娘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大,凭什么就给你!你给我滚出去!”骂完,回身拿起扫院子大扫把,兜头就往小丽身上打。小丽捂着脑袋跑了出去。高伟娘知道这事没完。
过了两天,小丽回来了,身边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小丽的律师,小丽是高聪的亲生母亲,您没有权利不让高聪跟小丽走。”高伟娘又是一通扫帚乱挥,把他们打了出去。
知道了情况的乡亲们来劝高伟娘,让孩子跟她走吧。到底是人家的儿子,亲爹也不在了,怎么也是跟他亲娘亲啊;你跟这个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上了法庭,这个孩子也得判给人家啊……任凭怎么劝,高伟娘就是不点头。
高伟娘心里有事,躺到半夜也睡不着,到院子里去坐会儿,一开门吓了一激灵,半明半暗里,一个身影正站在门口,定睛一看,是高聪。
高聪已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看了看高伟娘,低下头,“娘,你不会不要我了吧?”高伟娘伸手把高聪搂过来,“不会!”
法院的传票来了。
开庭了。
宣判了。
到底,高聪是被判给了小丽。
离开那天,高伟娘收拾了好几大箱子吃的穿的用的,不住声地嘱咐高聪。小丽上前,牵住高聪的胳膊,高聪一怔,用力把胳膊挣出来,转身走了。小丽赶紧追了过去。
车子走远了,高伟娘的眼泪才掉下来。
四
高伟娘没太多时间去思念高聪,因为高伟病了。
病症和他爹几乎一模一样,白血病!
确诊单和高伟县委宣传部长的任命通知同时下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向刚强的高伟娘差点晕过去。孙子才半岁,儿媳妇要照顾孩子顾不过来,而且环保政策比以前严了很多,高伟娘索性把皮革厂关了,把小旅馆兑了出去,专心伺候高伟。
高伟娘的精心照顾没有留下高伟,3年后,他还是去了。高伟娘哭得眼泪都干了,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高伟走后,高伟娘把儿媳妇叫到跟前,“闺女,高伟走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有合适的就往前走一步吧,家里得有个男人才像个家。我不求别的,以后,你常带孩子回来看看我就行。”高伟媳妇扑在高伟娘怀里哭得喘不上来气。
高伟病重期间,陆续也传来高聪的消息。老光棍要给高聪改名字叫李红根,高聪不干;高聪和老光棍处不来,老光棍常打他;高聪为了上高中,和老光棍闹翻了,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去哪了……
高伟娘听一回,就哭一回。
两年后,高伟媳妇到底往前走了,带着孩子嫁了人。诺大一个院子就只剩下高伟娘一个人。这个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刚强女人仿佛一下子没了支撑,生活里就剩下了一件事,每天去到高伟爹和高伟的坟前,先是指着高伟爹的坟大骂一顿,再在高伟坟前大哭一场。
那天,一个从外地回来的人,说,在邻县的煤矿上有个小伙子,看着特别像高聪。接着,人们好几天都没看见高伟娘,家里的大门紧锁,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几天后,高伟娘回来了,照例每天去坟上哭骂。高伟娘迅速地衰老了,心力泄了,人仿佛没了骨头。人们发现她死了的时候,她正半躺在高伟的坟上,胳膊依然指向高伟爹的坟,仿佛在大声地叫骂。
高伟娘虽然厉害,却是古道热肠,人缘极好。侄子们操持丧事,儿媳妇带着孙子回来给奶奶守灵。停灵三日,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冲进院子里,几步跑到灵前,爬跪在地上,呜呜地痛哭,“娘,我回来晚了。”是高聪。有管事的给高聪扯了白布的孝服孝帽。出殡那天,高聪执孝子礼,扛幡摔盆,高伟娘入土为安。
高伟家的大院子一日日地荒败了。
几年后的清明节,一辆汽车开进村里,停在院子门口,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站在门前,从门缝里向里张望,口中喃喃地说道:“娘,真想再回到那时候,我不好好写作业,你拿笤帚疙瘩追着打我屁股!”“娘,要不是那年你在煤矿上找到我,给我钱让我去复读高中,考大学,我这一辈子就废了!”“娘,我最快乐的几年都是在这个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