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在脑海里找一个词来定义父亲,可费神良久,我失败了。
因为他实在是太普通了,乃至到了七十岁的年纪,每日都波澜不惊,我实在翻不出故事去写,找不出标签来定义。
他不帅气,不伟岸,不博学,不幽默,好像任何一个有趣的词儿都跟他毫无关联,我沿着他往日的路迹重新找回去,只看到了一个字的概述:
邪
这里就不得不想起金庸小说里的第一邪人 - 黄药师。
二
父亲和黄药师,不止性情,还有现实角色的相同。
黄老邪是桃花岛岛主,父亲是河间某乡乡长。
其实最早看金庸,还真是得益父亲,那时父亲在家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资料,那时我刚上小学,自然对这纲那领的不感兴趣,只是偶然在他抽屉里翻出《天龙八部》等书,虽然残破不堪,我读来却津津有味。
我甚至想象,父亲爱看武侠之书,必有侠骨热肠,暗暗自豪很久。
然而,事实远非我想,见过几次他的接人待物,他在我心中的侠之形象,支离玻碎,碎满一地。
三
那时他不单爱看武侠,还爱听评书,下班后,他总是在家的小院里,支起一张小桌,一盘菜一杯酒,准时打开收音机,听单田芳的《白眉大侠》,每天如是,直到那个破收音机再也发不出声响,他们乡里的会计给他送来一个新的,说,乡里刚好置办办公用品,捎带买的,拿来给您用。
父亲一脸不悦,死活不要,但实在扭不过会计的软磨硬泡,催母亲在屋里拿出钱,硬塞进会计兜里,推出家门。
我亲眼所见,母亲默不作声。
武侠中的世界,不是不分你我,快意随性吗?
他,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只觉得像黄老邪一般不近人情。
四
后来有人学会聪明,挑父亲出差的时候,送来一台21寸的彩电,丢下就跑,我喜滋滋的看了几晚《西游记》,直到父亲回来。
他问明情况,对着母亲大发雷霆,家里实在拿出一台彩电的钱,母亲还是默不作声,把彩电装回包装箱,小心翼翼的绑好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架,父亲连晚饭都没吃骑车就往外走,后来听母亲讲,那人离我们家有二十里的路程。
黄药师为冯衡打造了一座桃花岛,可我父亲却连一台彩电都不肯给母亲留下。
黄老邪师出名门,天资超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象,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如果父亲也能这样,我也会欢喜骄傲,可他却只占了其中一项,就是师出名门,他是最早的那一代大学生,专业农业,曾有很多人来找他,要包乡里的树苗,每棵给他提两块钱,结果都被他轰出门外。甚至他给组织提出申请,要求监督筛选树苗商,说什么“二人为公”。我想那些人一定咬着牙,咒骂他,顽固邪性!
原来,他只是有黄老邪的“邪”。
... ...
这般“邪性”的故事,几乎在他三十多年的从政生涯里,天天上演。
童年时光里,我从母亲那里听来多是,你爸胆小怕事,懦弱不堪。
如果不是某年纪委严打,来我家调查,在低矮的三间平房里,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对面是平静无比的父亲... 我想,母亲的叨唠一定还会延续很多年。
五
父亲不是那个任己独行,笑傲江湖的侠者,他甚至连母亲和我都保护不了,如果不是后来靠母亲去卖水果贴补家用,就父亲那点儿死工资,我都不知道,我的大学能不能毕业。
后来,在河间陆续遇到,几个当年和父亲有交集的叔叔,或商或仕,显赫辉煌,席间他们隐语暗讽,父亲不谙世事,不通人情,实在是个不可理喻的“邪人”,我笑而不答。
人近中年,经历了社会的种种磨难后,才能悟出。父亲不是不懂,他的“邪”是对母亲和我最好的保护。为了我们,他退出了那个令人无限垂涎的江湖。
我不可能像黄蓉一样,目中无人,肆意妄为,随便就能喊出,我爸爸是李刚!但我会和黄蓉一样,拥有那种黄老邪式“傻小子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我乖宝贝,你瞧爹爹收拾他”的父爱。
黄老邪送给黄蓉的是“软猬甲”,父亲送给我的是“人生铠甲”。
只是这铠甲无形无影,是用他一生的明理、控欲、不争、恪守浇铸而成,使我明了繁华万千,勿动初心,不悔过往,不畏未来。
“邪”性父爱,感恩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