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的城是苍老的。
夕阳甫落,浩浩滚滚的纱幕即纷纷兮淌下,欣欣兮涌起,源源不断翻山过海,路远迢迢奔来,无端蒙得街路楼宇脸面难寻。种种现代化产物尽数气色灰暗,惟自身发光的物件尚在强打精神。假令这透着鸿蒙意味的神秘氛围任意漫在空气里,则可缓缓引带出关于一百年、两百年,乃至更早之前的绮思和遥想,庶几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段经典开篇:世界太新,许多东西还没有名字,要描述只能用手去指。远望余晖里金门大桥的红色钢塔在半雾半醒间浮浮潜潜,城里大多建筑只露出顶头,仿佛美人半裸的玉肩,那种爵士乐般的轻愁近乎永恒。
一夜我做客,吃了晚饭又与朋友畅谈许久,自隔壁达利城(Daly City)驱车返旧金山的家,不意间恰陷进雾里。夜深,雾也深。这区不算太好,但在无人的街巷里徐徐行着车,时间与陌生人皆不构成威胁,满心是阔然的安全,颇有独坐幽篁里的快意。眼中此景,最合日本的侘寂美学或是王维的五言诗:上头是因雾而有了巨大实体的夜空,底下路边一只猫娘引了几头小崽悄悄疾走,忽然敏捷地扭身搅散一团白气,集体融化在转角的幽冥里。
街光萧疏,照出有个破落露台晾满忘了收的衣衫,我隐约窥得房里还掌着盏灯,窗台前是尊小小圣母像的剪影。到底是过惯紧日子的,窗帘抽丝残旧了也不舍得买过。但那旧帘之后的暖室,大概是一户家庭其乐融融的无穷天地。十几代人前,此处说不定濒近蛮荒,彼时的萧然大雾只是浸透了山岗野岭。如今换了世界,当年的神木化为板墙,黄沙变成灰浆,淘金矿工和墨西哥政权喧嚣渐遥。上世纪初地震引起大火惊心动魄,三日里将这一座城烧成白地,到头来留下数本照片文字,没什么久溃不收的伤口。这重重的雾模糊了时间湮没了行迹,横竖看去茫茫一片,安能辨我是1542、1847或是2013?那前晚的皱纹印证着昨夜的喟叹,同样的魂灵今又出现,叠在一起,正是董桥引译苏珊·桑塔格《在美国》里的话,「素材是过去的,气韵却是现在的」。老城新雾,新城老雾,狎昵混杂慈爱,故事重新开始,才正要开始。
这雾,是冷凝的水,是沸腾的梦。
这篇文章是《两次三番》写作计划的一部分。我视旧金山为第二故乡。《两次三番》,是关于我住这座城里数年的衣食住行和所想所感——现实中经历一次,回忆里再经历一次,旧金山又名三藩市,故有此名。文章有新有旧,写的人随便写写就好,看的人随便看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