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三)

一间宿舍住十二个人。墙上的霉斑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六张分上下铺的铁架床连在一起,只要稍稍翻身就能带动整个房间吱呀作响。墙角斜搭着一块粘蝇纸,和墙壁所形成的这块三角形阴影里放置着捕鼠用的毒饵,夜里她们并不数羊,转而在苍蝇垂死挣扎的振翅声中猜测它离死亡还有多远。旅行箱堆放在狭小的阳台上,洗脸盆和拖鞋则放置在床下,十二人轮班打扫寝室,其实只是将灰尘和木屑扒拉到查寝的教官看不见的地方。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差,袁媛临睡前总能听到一墙之隔的邻舍女孩断断续续抽泣的声音,这时候她便会面朝墙侧卧过来,将手掌轻轻搭在污迹斑斑的墙面上,好像这样做就能给对面的那个女孩带去一点安慰。

戒除网瘾只是这个夏令营对外宣称的功能之一。最重要的任务正如水泥墙上用钉子挂起的红色横幅所说:做个健康、快乐、普通的人。每个孩子被送来的理由各不相同,戒烟,戒酒,戒网瘾,戒手圌淫,矫正同性恋,或者只是为了学会隐藏他们成日死气沉沉的那副表情。这儿记录成文的禁令有普通学校的三倍多长,严禁带入任何电子产品,严禁化妆或佩戴首饰,严禁私藏香烟和含酒精的饮料,严禁男女生私下交流,严禁学员之间产生任何性接触,严禁未经允许与外界联络,严禁携带打火机、火柴、易燃物和利器,严禁以装病等手段逃避课程……每一条后面都详细规定了不同程度的犯规行为会分别受到怎样的惩罚,最轻的是在全体学员面前接受批斗和宣读检讨书,其次是额外体力训练,最严厉的级别则只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四个字:“特殊辅导”。但在食堂外墙上贴了一长溜的这些营规只写出了冰山一角,需要为之受罚的行为还有更多:不许尝试自伤自杀,不许为疼痛而喊叫,不许任何形式的软弱,包括不许哭泣。

相比之下,这里的日程安排看起来就简洁明晰得多。每间宿舍配有一只老式闹钟,早上六点起床,在二十分钟内完成穿衣洗漱叠被子等种种工作。六点半开始检阅操场上的学员方阵并点名,对于迟到者的惩罚是一千五百字起底的检讨书,每多迟一分钟就加两百字。确认集合完毕后,首先是像小发廊的员工一样背着手跟随教官大喊一些诸如“加油努力”“我能行”之类的话,然后男女生分开参加上午的体育锻炼:沿着围墙内侧跑圈,要求全队学员尽量保持脚步声整齐一致,边跑边背诵夏令营口号。领跑者高吼“健康!”两步之后,所有人大声重复“健康!”,“快乐!”咚,咚,“快乐!”,“普通!”咚,咚,“普通!”女生里常有人因为干渴而叫破了嗓子,于是齐声呐喊中便出现像碎玻璃划过黑板似的刺耳声音。结束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但为了心脏的安全考虑,所有人都不许坐下,一旦发现就要单独加跑五圈。用来洗拖把的池边挤满了人,每个水龙头底下都有像雏鸟等待喂食似的三四双手,有人还没接满手心里的浅洼便匆匆喝掉,有人干脆泼到脸上,再用手腕用劲敲打因长时间的炽烤而昏昏沉沉的额头。接着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匍匐爬行,或学习打拳的基本招式。中暑晕倒的学员会被扛去有电风扇的医务室,用清凉油涂抹嘴唇上方的人中部位,同时使劲地掐两手的虎口,等到恢复意识就再送回队伍里去。装病能得到的待遇十分诱人,但也有极高的风险,不仅在倒地之后要挨上狠狠的几耳光并且遭受挠腰部和胳肢窝却不能笑出来的酷刑以辨明真伪,而且一旦失败便要接受“特殊辅导”,以至于几乎没有学员敢冒如此大险。

午饭给二十分钟时间吃完,对于精疲力竭的袁媛来说,其中起码十五分钟都要浪费在排队上。要完全不触犯营规是很困难的,大多数时候总是四面碰壁,比如她刚刚从食堂阿姨手里接过不锈钢餐盘时,午餐时间结束的尖锐铃圌声也恰好响起,这时选择将其吃完就会因为没能准时集合而受罚,选择将其倒掉就会违反“不许浪费食物”的条例,选择退还给阿姨更行不通,她用古代将军手握短剑的姿势拿着菜勺怒目而视,如果此时宣布她之前从不同的锅里舀起食物再装盘的辛苦工作都化为泡影,袁媛毫不怀疑她会用菜勺将这个小混账打得头破血流。每次午餐总得有几个处在队列末尾的倒霉蛋来面对这种左右为难的境况,而袁媛通常就是其中一员。午餐一荤一素,荤菜通常指躲藏在芹菜和豆腐里的肉丝,有些细到筷子难以夹起,除此之外便是炸薯饼,这是食堂最好吃也最不常出现的一道菜,将金黄酥脆的面衣咬进嘴里时会弥散出浓郁而幸福的油味,嚼起来还有咔哧咔哧的声响。除了不明白它为什么被算作荤菜之外,大家都热爱炸薯饼,每晚入睡前的祈祷内容就是明天的午饭里能有这个。汤是得自己去打的,除却漂浮的葱末和油花之外再无其它,喝起来就像——或者说可能就是——洗锅水的味道。

下午时不时会安插一些思想教育讲座,实际上是曾经参加过这个夏令营的学生们回来讲述自己“健康、快乐、普通”的生活方式,这里对他(她)的思想转变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影响,还有出门前给镜子里的自己加油、每个月底给自己买份小礼物甚至少喝碳酸饮料多喝白开水之类的建议。听讲座本身是很轻松的,大堂的天花板上有悬吊电风扇,虽然很长时间没有开过,但只要坐在它的叶片底下似乎就能感到凉爽。每次听完之后得上交一千五百字以上的心得感想,不许抄袭,不许和自己以前写过的重复,那些演讲的内容都大差不离,因而学员们的感想作文里的句子也大多相仿,这会儿就又有人要倒霉了。没有讲座的下午便安排学员们到菜园里劳动,那些被盛夏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植物也就是他们每餐素菜的来源,这一活动在对家长们的宣传中被描绘得如此诗情画意,吃自己亲手呵护的菜听起来正戳中许多家长们的田园情结,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却并非如此,只盼望着自己不要被分到浇粪的工作,因为免不了会溅到自己的裤脚上。

晚饭后到回宿舍休息的这段时间就是这里独有的“忏悔大会”,将男女生各自划分为十五人的小组在封闭房间内进行。两个半小时里每个人都要发言,举例描述自己过去所犯下的不健康、不快乐、不普通等等罪行,并深刻反省为什么这些行为需要纠正,还有自己下了怎样的决心和努力去摆脱它。有一回袁媛抱着膝盖听那个名叫常青的女孩忏悔,她满脸通红地站在投来玩笑似的眼神的其余十四个人面前,一手紧紧抓着迷彩服的下摆,另一手不断把稀疏的鬓发撩到耳后去。她说自己从小就不知为何对黄色网页特别着迷,尤其爱看欧美女同性恋的写圌真集,家里的电脑几次因此中毒瘫痪,她都把浏览器历史记录推到哥哥头上。当常青说到她向父母坦白一切并主动将满载着上百部成人影片的电脑格式化时,她紧紧地耸着肩膀,声音颤抖地说:“我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对不起。”站在一旁的老师为她轻轻鼓起了掌,准备拍拍她的肩膀作为鼓励,但常青随后的一句话就使老师的脸色陡然下沉:

“我一定是受到魔鬼的蛊惑了,因为色圌欲就是人类的原罪之一。”

这句话让常青受到了“特殊辅导”的处罚,把责任推给原罪和魔鬼就是软弱的表现。当其他人在九点半陆续回到各自的宿舍时常青没有回来,当睡前洗漱工作匆匆忙忙地完成、十点钟准时熄灯时,常青还是没有回来。半夜,袁媛面朝墙壁躺着,被隔壁宿舍传来的咳嗽声搅得睡不着觉,她听见一阵疲惫的脚步声从走廊那端逐渐接近,小心翼翼地推开铁门的声响,铁架床因为突然压上的重量而发出的沉重呻圌吟,最后,从近在咫尺的墙壁中渗出了隐隐的一声叹息,还有随之而来的轻声呜咽。常青的眼泪像小雨般淅淅沥沥地下到后半夜才终于枯竭,那时正是夜晚最深厚的时刻,接下来只是被偷偷来袭的晨曦所逐渐吞没的过程。袁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像聆听将死的苍蝇那般聆听着隔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心想:如果真有魔鬼,他就该在此时出现。

忏悔大会的最后还有一个特殊节目,即检举他人的违规行为,如果违规行为确被查实,告发者可获得这里的最高奖励——免除一次“特殊辅导”的机会。袁媛下铺的那个女孩就是用这块免死金牌逃过了抽烟被抓的处罚,她的名字叫史婷,比袁媛小一岁,却被同层楼的人都尊称为“婷姐”,已经因为屡教不改而是第三次进入这个夏令营了。从袁媛第一天脱鞋踩上铁架床那生锈的梯阶时,她就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像是透过床板与袁媛的心脏对视一般,和她谈起自己在这儿进行的“生意”。

查寝的规律早已被学员们摸透,每晚大约十一点半,会有手电筒的光束探头探脑地进来扫视一圈,等它离开后,夜晚才真正开始。史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偷带进来一部时下新款的智能手机,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着塞进公共厕所某隔间的排水口里,尽管这里大部分的网络已被屏蔽,但总有那么一格闪烁不定的信号支持着使用者满足他们的瘾头,浏览网页,联系朋友或者其它什么,只要不是恶意损耗流量或打电话之类发出声响的行为,都在史婷的生意范围内。厕所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浓重氨味,在这儿不得不张口呼吸,否则鼻腔里一会儿就会被污秽的颗粒塞满,便池里那个通向下水道的黑洞圌洞的入口就像一只肮脏的圆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被手机屏幕的微光所照亮的脸庞。但那个隔间每晚都有络绎不绝的学员前来拜访,他们先和史婷预约好条件,香烟,酒心糖或者钱,然后史婷按自己的意愿给这些可怜的客人们排号,每晚最多十五人,每人最多十分钟。人人都知道“婷姐”和她的生意,但试图偷出手机占为己有是没用的,那部手机搭载了指纹验证功能,如果没有经过史婷的谕旨,它拒绝效忠于任何人。袁媛问她要多少钱。

“你有多少?”史婷问。

“两百。”她如实回答。这两百块钱是临走前母亲塞到她旅行箱夹层里去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而袁媛却多了个心眼:在检查个人物品的骚圌动传到她耳中时,她立刻将那两百块钱取出,折成细长的纸条,塞进抽取式纸巾盒的最底下。其他学员的现金果然被没收了,还一一登记了姓名和金额,说是夏令营结束时再归还。

“那就五十块一次,一次十分钟。不能连着上,一晚最多十分钟。”

“这有点贵了吧。我身上只有两百。”

“贵就别用,”史婷抬抬眉毛,“仅此一家。”

后来袁媛听说有人用三十块钱还是买到了上网的机会,价钱实际上是根据史婷所问的第一个问题而定的。不管如何,五十块钱就此成交。当晚袁媛捏着鼻子在厕所隔间门口等候,听见里面苦苦哀求史婷再施舍她几秒钟的声音,只要把那条消息发出去就好,就几秒钟,就一下下。这场争论可比前一位客户所渴求的那几秒钟长多了,但不一会儿,袁媛还是看见那个眼眶通红的女孩走出了厕所,紧紧攥着迷彩背心的胸口处,好像在尽力阻止自己倒地不起的冲动似的。

袁媛走进隔间,松开鼻子的这一瞬,她几乎就要被扑面而来的恶臭呛晕了。史婷正背靠在看起来稍为干净些的塑料隔板上,在香烟的烟雾中眯着眼睛,将手机屏幕上的汗迹抹去。看到袁媛来了,她猛吸完最后的一口,将烟蒂扔进便池里。

袁媛感到自己的心脏像个绝望的囚徒那样猛敲着胸膛内圌壁。这种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怒火的情绪让她不客气地开口了:

“你别靠在那里,有人把鼻屎抹在上头。”

“管得真宽。”史婷一步都没挪,“现在十二点四十三,五十三准时还我。”

袁媛接过那部外壳发烫的手机,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十二点四十三分,正是夜晚最深厚的时刻,袁媛就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小小空间里给嘭嘭发去第一条久违的短信。她在那部老人机被没收之前就背下了嘭嘭的手机号码,比任何一条数学公式都记得更清楚,可是此刻她对着那串神圣的数字发呆,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在空荡荡的信息栏里写些什么。金钱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她有太多想告诉嘭嘭的话了,炸薯饼,被汗水浸圌湿的胸衣,每晚她竭力编织谎言只为保守嘭嘭名字的那些忏悔大会,自己那如同向着嘭嘭的灯塔孤苦航行的轮船一般的生活,还有对她始终未变的忠贞不渝。这些话是没法在十分钟里说完的,甚至一夜也说不完,袁媛本想将它们留到后半生,在嘭嘭耳边一字一句地慢慢倾诉;那么此刻该说些什么呢?

她最终发出的那条短信里没有提及任何一项。就像最初给嘭嘭的那条私信一样,她笨拙地问她考试如何,最近过得怎样,和爱这个字遥相对望的种种问候。十二点五十了。袁媛匆匆地登录Cia,在三分钟内给老C的信箱留言询问嘭嘭的近况,一切完成之后,甚至还剩下几十秒时间。袁媛长舒一口气,厕所里的气味猛然灌进她的肺部,她将手机还给正在清点今日收入的史婷,几乎将脸埋进自己的锁骨里,好像刚刚做了什么令人羞愧的事情似的。

史婷将几张百元大钞对折塞进裤腰里,熟练地安置好手机,又踩了一脚冲水按钮,确定没有残留的烟头之后,她和袁媛一起快步走回宿舍。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沉睡的月光斜照在走廊上。直到推开寝室的铁门之前,袁媛才轻声说了一句:

“不要删短信,明天我会再来。”

说罢,她踮起脚尖,像猫似的悄无声息地爬上床铺。今夜没有听到隔壁的抽泣声,她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夜里,袁媛从老C那里得知了嘭嘭去国外上大学的打算。他罕见地写了满满一页的回复,用词相当情绪化,说他已经厌倦了粉丝们来问他发生了什么,嘭嘭注销了在Cia的账号,他也在首页发布了将Cia转交给新站长的声明,根本没有什么背后错综复杂的理由,他们只是都不得不忙于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狗屎现实了。新站长的账户名叫做tym1018,典型的姓名缩写加生日的取名方式,头像也未设置,看起来就像什么人的小号。在袁媛昨夜看到的短信记录之后又新添了几条未读提示,这幢灰色大楼里埋藏着的少女们的秘密现在就集中堆放在这个臭味浓烈的厕所隔间里,袁媛小心翼翼地跳过它们,找到自己昨天的去信记录,嘭嘭果然没有回复。在宝贵的十分钟时间剩余的部分里,袁媛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短信界面发呆,等待屏幕右上角的数字时钟跳过最终的界限。她过去回短信也要隔两三天的,袁媛对自己说,明天或许就会收到。

她把剩下的一百块钱也交给史婷,换来又两天的无谓等待,又两天的石沉大海。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把嘭嘭的手机号码背错了,尽管在过去还能使用那部老人机的日子里,为了检验自己的记忆准确无误,她已经将嘭嘭从电话簿中删去,想发短信时就默写一遍。可是说不准在夏令营的这些天里,这串咒语可能在她脑中悄然变形,最后两位数的位置相互交换,或者和电视广告上反复重复的那些号码记混了,但即使事实如此,真相对袁媛的现状又能起到什么帮助呢?

早上紧张的洗漱时间里,她看见常青蹑手蹑脚地走进这个宿舍,来找还在刷牙的史婷商量关于她生意的事。常青站在洗脸台旁边,十指不断绞动,用一副像处于毒圌品戒断期似的沙哑哭腔轻声乞求史婷帮帮她,她已经没有现金了,旅行箱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拿来交换。如果史婷愿意的话,她可以将以后每天的荤菜都分给史婷,或者帮史婷吃完那些干硬得像沙粒似的米饭。她越说越急,甚至开始啃咬那些已经嵌进肉里的指甲,手指末端都憋成了血液受阻的紫红色,好像刚刚将指头浸在彩醋里一样。史婷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只顾着全神贯注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她发肿的眼袋远看就像化了浓妆似的。末了,史婷将一口牙膏泡沫啐在洗脸池里:

“好办。夜里查寝之后,你到我宿舍来。”

夜里常青果然来了。史婷两手交叠在胸前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陷在玫瑰花瓣中的安详死者一样。常青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往她床沿坐下,想去晃她的手臂却又不敢。阴天的月光晦暗,看不清她们两人的神色,袁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下铺所有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见史婷模糊破碎的耳语,接着是常情的脚踝轻轻脱离运动鞋的声音,直到常青躺进那张行军床靠墙壁的一侧、两人在狭窄而充满霉味的空间里调整好姿势之前,铁架床都未停止不堪重负的哀鸣。被子和衣物摩擦得簌簌作响,短裤和背心落在水泥地面上,袁媛知道这个时刻的其他人都没有入睡,只是共同默不作声地听着史婷和常青在那床薄被里裸圌身拥抱。房间里第十三个人的呼吸声显得尤为纤细而清晰,袁媛望着灰沉沉的天花板,有蜘蛛悬吊在看不见的丝线末端,夏夜的风从窗缝里溜进来,撩拂着它像风铃的信子般微微晃荡。

整夜里,再未听见铁架床发出什么响动。她只是埋在常青温暖的胸脯上睡了一觉,仅此而已。天亮时常青已经走了,史婷在铃圌声和嘈杂之中毫无顾忌地穿上胸圌罩和内圌裤,仿佛她从来就保持着裸圌睡的习惯一样。

今天是个幸圌运日,因为下雨的缘故,夹杂着泥腥味的空气整日都保持凉爽,并且体育锻炼转移到室内进行,仰卧起坐的强度比起在烈日下跑圈简直就像游戏似的。袁媛和史婷分在一组,她弓身低头跪坐在史婷身前,像个仆人似地压住她溅着泥点的运动鞋,而史婷两手悠闲地抱在脑后,四十五个仰卧起坐对她来说像是不费吹灰之力;而轮到袁媛躺下时,教官不在附近巡视,史婷就干脆坐在她脚面上。说今天幸圌运不仅如此,更因为午饭出现了久违的炸薯饼。袁媛在奔向食堂的千军万马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才好歹赶上端着餐盘讪讪地坐在史婷身边。史婷只顾着大嚼炸薯饼,袁媛看了她许久,才动筷子将自己的炸薯饼夹到她盘里。

“史婷,那个,我想跟你商量点事……”

“没门儿。”史婷又将那块炸薯饼夹回给她,“五十块钱,不还价。”

“我真的只带了两百块钱,只够今天晚上的了。拜托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用到手机。你想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袁媛用急切的眼神望着她,就差说出“你抱着我睡觉吧,婷姐”了。不知为何,她强烈地预感到明晚就会收到嘭嘭的回信,而她就因为钱没带够而永远看不到了。实际上她对每个晚上都抱有这种预感。

“做什么都行吗?”

“我帮你洗衣服,打扫寝室。”

史婷终于瞥了她一眼,开始向她描述自己的计划。近期查寝的老师因为闻到了公共厕所那成分复杂的空气中混杂的香烟气味,正向整层楼的学员追问到底是谁在偷偷抽烟。她提出让袁媛故意做些违规举动被她检举,这样万一背后被谁供出来抽烟的事情,史婷也可以逃过“特殊辅导”的惩罚。而整个计划的高圌潮所在,就是袁媛所做的违规行为是自杀未遂。用指甲刀轻轻割破袁媛的手腕,不会很疼,只要出点血就行,然后史婷带她去医务室。这种简明易懂的罪行不会让老师花费时间去查证犯人,袁媛手腕上的伤口和听之任之的态度足以说明问题。

史婷说完时,正好咽下最后一口炸薯饼,而此刻的袁媛吃着同样的东西,却觉得味同嚼蜡。

“他们会告诉我父母的,这就变得很麻烦……万一划深了呢?”

“不会的,”史婷扒拉着米饭,“你还想不想用手机?”

袁媛舔着嘴唇内侧的口腔溃疡,表情凶狠得像是要将它咬下来似的。夏令营剩余的日子还有三周多,如果失去了对嘭嘭回复的期待,她连五分钟都待不下去,最后也许会被逼疯到真的去自杀。嘭嘭高考失利,即将去往完全陌生的国度,甚至注销了Cia账号,在这个热如煎熬的夏天里,她会需要她的。

“你得先让我用手机,然后再割腕。”

“那你自己去飞鸽传书吧。”

袁媛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地瞧着她。午餐时限快要到了,邻座的学员们都在吵吵嚷嚷地收拾餐盘,而她的饭菜几乎没动,用深而无光的瞳仁径直注视着史婷,好像将要被自杀的人不是她,而是史婷似的。史婷丝毫不为所动,坦然地在这束仇恨的视线中将咸菜刮刮干净——她看起来总是这样一副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模样。“无所谓,先用手机也行。只是要拖到凌晨了,明晚排队等着用手机的人还多着呢。”

因为午饭浪费食物,袁媛被罚打扫公共厕所三天。在熄灯前半个小时的时间,她要将本该清洗内衣的时间转而在厕所度过。洗手台上的薰香剂闻上去像是过期了几个世纪,酸馊的气味混合在因闷热而格外肆无忌惮的粪尿臭味中,让人不由得感到这间厕所就是全球变暖的主谋。不知哪个不识相的家伙在婷姐的商业会所里拉圌屎还不冲,此时这坨顽石般的大便已经黏在便池底部,袁媛反复踩冲水按钮都没能把它完全冲走。整间公共厕所她只认真打扫了这个隔间,用拖把将洒漏在便池外头的尿渍清理干净,又将隔板上上下下擦出光泽来,全为了收到嘭嘭回复的那个夜晚。

史婷的生意排到了凌晨一点二十。袁媛在厕所隔间里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叼着一支薄荷女士细烟,从表情来看显然不合她的口味。有人为了这十分钟的毒圌品向她进献了八支此种香烟外加丁烷打火机一只,外壳上印着某家私立男科医院的粗陋广告。史婷已经困倦得将身体重心完全交给塑料隔板,甚至没注意到袁媛替她抠掉了上头凝固的污垢;而袁媛却感到这是此生以来最为清醒的晚上,犹如耶稣受难的前夜。

她以决绝的神情在短信栏中一字一句地打出“如果不是嘭嘭,也请你告诉我哦”,仿佛是在留下隐晦而绝望的遗书,再过十分钟,她的手腕就要被割开,她将用每一根冷静得近乎悲哀的神经去感受痛楚蔓延,然后他们会将她是个可耻的自杀者这件事公之于众,让每个过路人对她指指点点。

“还是说嘭嘭最近很忙,没时间看手机吗?”

袁媛最后一遍浏览了整条信息,问号后面的光标无辜地闪烁着,仿佛在询问她是否还要再说些什么。袁媛的眼光温柔地抚摩着这些词不达意的句子,想象着她能够读出其中的含义,最终不抱希望地按下了发送键,就像将信纸装入漂流瓶投进大海一样。

屏幕上跳出了新来信的提示——请你暂时别再联系我了。

袁媛将手机按熄还给史婷的时候,史婷还特意查看了一下时间,这段用自杀行动为代价换来的珍贵时光还没有到达十分钟,而袁媛已经默默地将左手手腕伸到她跟前,青紫色的血管像伤痕般横亘在皮肤上。她低着头,双眼被垂下的刘海隐约挡住,像是在与便池里那只污秽之眼对视似的。史婷没有问什么,对于生意往来对象的私人问题,她向来不过问。她掏出指甲刀,将刀锋对准跳动不已的青筋,神情就像在用高尔夫球杆瞄准那颗小白球一样认真,然后飞快地划了下去。

果然没有很疼。袁媛和史婷一起注视着被割开的手腕,看着稀薄的鲜血从伤口渗出到皮肤的细小纹路里,渐渐地越涌越多,顺着手臂向下蜿蜒,眼看就要滴到地板上了。

袁媛迅速地吮圌吸了一口。“走吧,在血凝固之前赶到医务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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