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云雾像滚动的婴孩,包裹着我。我就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她离开。
很长时间以后我仍会想起那双豆大的眼睛,那真诚赤裸的褐色眸子。
零几年的利津县,是满目可及的垃圾、灰尘,路边也是各种各样的杂货店。每当暮色四合时,女人们回家生火做饭,男人们则抽着烟,穿着汗衫聚坐在一起或下一盘围棋或打一把扑克,嬉笑逗乐的声音不断,偶尔也会有摇着蒲扇的女人满街抽打她那顽皮的儿子,嘴里吐着各色脏话。父母来到这里生下了我,他俩的生活方式和远古的山顶洞人一般,常常是坐上三两个小时,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在我脑海中母亲一直是一个厉害的近乎泼辣的女人,她自小管我非常严格,什么都坚持给我用最好的,给我悉心保护,决不允许我偏离她设计的轨迹半分。她也从不屑于参加这种街角的小聚会,每每看到那些结伴坐在树荫下扯着嗓子聊天,哺乳的妇女她总是皱紧眉头,抬头昂首的走过去。之后便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句话,母亲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母亲的高傲无形中让我有了一种优越感,因为据说在别的小孩还光着屁股屁也不懂的时候,我已经会写小诗了,那首四字儿小诗被我母亲当宝一样,将它装裱起来挂在立柜旁,逢人来了就给人介绍。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新衣服永远是所有同龄人当中最多的,我每天就像大公鸡一般招摇过市,乐此不疲。如此优秀的我却没怎么有朋友,倒不是因为没人和我玩,而是我得了母亲的真传—嘴巴太毒了。豆儿是唯一一个不怕死的傻子,飞蛾扑火般追随我。她以前租住在我家楼下的车库里,因而这也给了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使她有幸和我成为除母亲外最亲近的人。打我记事开始,我和豆儿可以说是穿一条裤长起来的,只不过是我穿新裤子她穿我剩下的旧裤子。豆儿的脸黑黢黢的,两团高原红常年挂在两腮上,再加缀上两颗米粒儿般的小眼睛,实在美不到哪里去,加上她小时候总不大爱说话,木讷的很。两者一综合使她自然就成了我欺负的对象。我总喜欢将她那两团高原红攥起来,攥成一个小丸子然后狠狠的咬一口。她也不反抗,只是脸会更红上几分外加粘着我的口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格外高兴,我心情好了,自然不会亏待豆儿,这时我会用狗尾巴草编个小兔子送她,这傻子就能因为这个乐呵上好几天。我嘲笑她“乡巴佬”她也不恼,傻呵呵的乐。
说豆儿是“乡巴佬”多少有些惭愧,因为我自己在上初中以前连糖葫芦也没吃过,更不知道肯德基是什么。听我妈妈说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健康的很。终于在我九岁那年,我见到了那“不健康的东西”那是豆儿过年回老家时买了带给我的,我记得那东西红彤彤的,咬一口酸酸甜甜,我囫囵个全塞进嘴里,嘴里放不开又不舍得吐,糖渍扎得我满嘴疼,呜呜啊啊说不出话来,口水倒是流了一手,什么也没吃到。豆儿先反应过来,她摊开手,使劲抠我的嘴。抠出第一个来,其余的像珠子似的咕噜噜全滚出来了,水溜溜的在阳光下发着光,豆儿和我面面相觑,我看见豆儿的嘴角由一开始轻微的颤抖到大幅度抖动,她突然哈哈笑起来,我脸一沉,总感觉被嘲笑了,冷着脸捂着腮帮子就要回家,之后好几天我再没有搭理过豆儿,豆儿也天天殷勤的用热脸贴我的冷屁股。后来,长大后,每次吵架,我都被别人的冷屁股乍的不行,再也没人那样在意过我的感受。
夏天是这个小县城最热闹的季节。燥热的天让人心也跟生了柳絮一样,痒的很。在我家楼下有个傻婆婆,每天只干一件事,对着她的枣树说话,神经兮兮的,她封建的很,一心想要儿子可肚子不争气连生三胎都是闺女,迷信的不知从哪儿求了这么一棵破树当儿子。每当这时我就喜欢怂恿她偷那疯婆树上的红枣,她拿竹竿打,我在底下捡,枣子颗颗砸在地上发出劈啪落地的欢叫着,这劈劈啪啪的响声总惹得我笑个不停,疯婆骂骂咧咧的又追不上我们,每当这时豆儿总会一言不发而我则开心的恨不能上天去了,我喜欢这种不劳而获的刺激感。开心过后我俩会拿衣服将枣兜回家,窝在床里边吃边看每周七点的《还珠格格》因为吃了太多枣,我就喜欢在被窝里放屁。噗噗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的屋子里,这时豆儿会笑得夸张,像鸭子一样。每次看她笑,我就止不住的笑意。那时候的我真的拥有很多很多:冷漠的父亲属于我,高傲的母亲属于我,土墙的裂纹属于我、立柜的灰尘属于我、头顶的蜘蛛网属于我、结冰的湖面属于我、豆儿也属于我。
我和豆儿曾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光着屁股蛋在同一张床铺上睡觉。 白天我会去上学,放学的时候我让豆儿在街的拐角处等我,等到我和其他人挥手告别后再去找她。其实我打心里,觉得豆儿是“拿不出手的”之后有一天我喜欢了很久的小前位转过头来和我说话:”哎!你觉不觉得那个穿花棉袄的黑妞很像黑风怪啊?”“那个?”“啧、就那个老在街拐角的那个啊。”我知道他在说豆儿,我心里咚咚跳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很高兴的那种。那天,外面阳光很大,炙烤着我的脸。我记得我那天好像很高兴,一路吹着哨子回家,给豆儿折了好多小兔子,不断揉着她的脸,她也很高兴,眼睛亮晶晶的。晚霞将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在前面蹦蹦天跳跳的跑着,豆儿在后面问我,我们会一直这么好么?我回头望着渺小的她说:“当然、当然了。”我项背之后便是太阳,我想,豆儿没有看到我脸上近乎残忍的笑容。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让豆儿接我放学。
其实,有时我对豆儿多少会有些愧疚的感觉。每当这时我就会多带些东西给她,我想: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我对她够好了。夏天豆儿总要拉我去湖边玩,全县城唯一一个湖在我们学校旁边得翻栅栏才能进去,它对我俩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使我俩忍着卡裆的疼痛也要见它一面。如果你一路走你会发现路边有很多圆润的鹅卵石,这时我们会装上一裤兜然后飞快的跑,但豆儿像什么也没装一样,她一直跑,一直跑,很用力的跑,在那层薄薄的黝黑皮肤下每根血管的纹路都很清晰,她一直仰着头跑,草一样的头发像火焰一般在她头顶上肆虐着。后来我看《北京爱情故事》男主说他可以看见别人的翅膀,那一刻我坚信我看到那个东西在豆儿单薄的身体里长大,几乎要撑开她的皮层。她胶底的鞋子扬起阵阵灰尘,我觉得有阵阵沙粒进入我的口腔、我的鼻子。不一会儿她缩成一个黑点,我只能听见她口袋里石子相互碰撞的声音一遍遍在我心房里敲打回响着。我开始感到害怕...等我走到湖边的时候豆儿已经在哪儿打着水漂等我了。关于打水漂这件事,我自认为我应该是打水漂的好手,可每次豆儿的石子儿就和张了脚一样,哒哒哒的往前跑,让我憋屈的很。但豆儿总能及时看穿我的心思,她会在赢我一两局后让我一下然后就再也不赢了。几次下来我也恼火的很,总感觉被耍了,直接一摔,不玩了!我坐在地上,她小心翼翼的凑过来,我斜着眼睛看她,她的耳朵小小的,在阳光下跟镀了一层金粉似的,弄的我心里痒痒的。“过来,我给你掏耳朵。”没有挖耳勺,就随便扯了两根狗尾巴草。豆儿的耳朵软软的,我一遍遍摩挲着,她闭上眼睛,眼睑一颤一颤的,塌扁的鼻子上泛着油光,两片厚实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红的让人心麻。她轻轻颤抖着,我知道或许我弄疼了她,但我不想停止,我将狗尾巴草更深的向里探去,我的手心开始沁出汗来,脑袋里小燕子和五阿哥接吻的脸不断交错重叠,我趴在豆儿耳边,听见自己问她:“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么?”她轻颤了一下,看向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我碰触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它散发着热量,冒着热气。豆儿的鼻息拂过我的眉眼,我的耳朵。她让我感觉,我仿佛还深处母亲肚子中,我们共用一个器官,一根脐带,她带我醒来,伴我睡去,日夜在我身边...
豆儿冰冷的手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睁开眼,她还穿着那件我送她的体恤,那衣服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我看向她平坦的胸部,使劲一推她,果然她眉毛迅速拧成一团,痛苦的弓着身子。她浑身像煮熟了的皮皮虾一般,我呵呵笑出了声儿,“傻瓜,你都不发育的?”豆儿怔怔看着我,然后迅速低下了头。之后我们都没有再提那个荒唐的下午。
树的片片叶子落在湖面上,雪花悉心替树好生保存他们。冬天在这个北方的小县城总是来得很突然,雪花很快塞满街头巷尾的每个角落。每年这个时候我和豆儿都会到湖边溜冰,两个人像两个胖丸子一样圆滚滚的,新结冰的湖面,走上去还咔咔作响。我半蹲下,豆儿拉着我的手,开始在湖面上奔跑,她有时会摔个趔趄,我就再拉着她的腿四处转圈,我们在冰面上躺下,透过这混沌的空气看向那棵榕树,它已经太老了,只有几片稀疏的叶子在挣扎,豆儿躺在我身边,我们头抵着头,我感受着来自她体内的热感,太阳照的我有些困倦,我觉得我是睡着了。很长时间以后我仍希望那天的我不要醒来,不用面对哪天所发生的一切。
我感觉到了。冰冷的水侵入我的棉衣,进入我的身体,我有一秒的呆滞,然后我像刚入锅的鱼一般弹跳起来。我们躺过的地方已经融化了很多,豆儿褐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影子,她应该是怕极了。但是太晚了,我看着豆儿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生生坠下去,那个陪我爬树陪我滑冰的瘦小的人儿就这样连着我的心一同掉下去。我看着她紧扒在冰面上的手,心里只有恐惧,我呆滞了几秒,尖叫划破清晨,扬尘阵阵,四周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风吹的我身上冷的厉害,我清楚的感受到我的颤抖我的恐惧。回家后,母亲仍像往常一样坐在立柜旁择菜,她好像很愤怒,她咆哮着骂我:“兔崽子!”我呆滞着,一切好像都一样,但我知道不同了。我抛弃了豆儿。
在那之后,我路过各色杂货店,听见他们说那个可怜的孩子,大冬天湿淋淋回家,浑身发着猩红,大病了一场。我感觉这些长舌妇人的消息如同一双手使劲扼住我的咽喉,我要使劲吸气才能摆脱。我没有再见过豆儿,在那些日子里, 这个小县城被不断放血、换血。越来越多的高楼在这里出生,灰黑的水泥越来越枯燥,在里面生存的人们也日渐暴躁。你再见不到聒噪的女人和抽烟的男人,我抬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感受着这个小县城的腐朽。
再到夏天来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我的聪明才智好像完全消失了,我的成绩已经到了谷底边缘,我也再找不到那片湖了,它被深深埋葬进泥土中,只剩下那棵大杨树孤零零守着她。
有天早上,我去上学。清晨刚下了雾,迷的人睁不开眼。走到街口,感到一阵飕飕的寒气,我看到远处的树冠在凶狞的一击下落地,它将蝉抖落进七月清晨微凉的泥泞中。
之后负伤的杨树被装进卡车,驶离了这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