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末

鸡鸭鸣叫声起,七揉揉尚迷糊的眼睛,掀起被子走到柴房打开鸡笼,从粗布袋里取了去年存下的小麦喂给他娘的心肝宝贝们,看它们吃的心满意足出门溜达了,七才开始准备洗漱。水井四周生了厚厚的青苔,七不得不一步一顿地走过去取水,洗漱后才来到厨房取出锅里还温热的饭食。正是春耕时节,爹娘早出门忙起了农活,七待在家里帮忙料理些杂事。

七生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家境清贫幸而父母尚在,日子过的并不凄苦。七从小就要做许多的活,农忙时偶尔还会去田里收割粮食,他能干活,自小力气就极大,这使得他的父母十分欣慰。但是他有个小秘密,他喜欢画画,这是他父母所不知道的事情。

村头有间老旧的木头屋子,屋里是个潦倒的中年人,那人不务农活,不养禽畜,人们都不大愿意同他交往,也不清楚他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七曾有次牧牛到远处山坡,看到这个人,粗布衣裳遮不住整个身子,袖口露出一小半截精瘦的小臂,裤子却又极为宽松,看起来十分滑稽,然而他迷住了七。那时他正在作画,一手捋着唇下的一撮胡须,一手执笔在纸上轻点慢描,时而抬头远望,时而低头蹙眉。七不自主地走上前去看他的画,是远处的山和天空,还有成群结队的大雁,云朵簇拥着夕阳,泛出橙黄的霞光。七眼睛都看呆了,他不知道这一方小小的白纸,竟能装下偌大的天空和山峦。男子回头眯着眼瞧他,咂了咂嘴,“小娃觉得我画的怎样呢?”“好看,可以教教我吗?”“我这几日都会在这里作画,你若有空,便过来吧。”“我如何称呼你?”七知道他不能像村里其他人一样称他。他似乎看透了七的心思,挠挠脑袋,“我是个画师,与你爹娘不同,与这村子里每一个人都不同。”说罢别过头去又在画上添了几笔。

七栓好牛绳坐在他身后看着,画中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鸟的形象也变的鲜活,就像要从画里飞出来一样。太阳完全沉入了前方的山里头,天色还没有太暗,画师满意地在画右下角题了几个字,小心翼翼地收好笔和画板,又细细叠了这幅画,用袖子揩了一下鼻子露出满意的神色,把叠好的画递给了七,你若喜欢,我就送与你了。我最近常在这里,你可以常来。

少年从此更勤着出门牧牛,而不愿呆坐在家里帮娘洗衣做饭。那日下午他背着小布包跨坐在牛背上晃晃荡荡地跌出院子门,他娘正偎在爹怀里小声说话,孩子大喽,越发地喜欢往外头跑了。

这村子实在太小了,只有一处山头,一汪湖泊,一片林子,十几户人家。这里外人是不屑来的,成年男子偶尔走出村子去城里交易货物和粮食,却也懒得提及自己从哪里来,日子久了,外头知道这地方的人便越来越少,可是里面的孩子七对外面却有十足的兴趣,翻过山和山外的山,世界是怎样的一副光景?涉过湖到对岸去,又有何种乾坤?天空不是一个大锅盖子,倒下来围着的便是整个世界。十二岁的七常常骑在牛背上看远处的山,多远呐,那些地方是不是也有人家,有湖泊和树林,有牧牛的少年朝着这边眺望?他在心里算计着,从天亮走到天黑怕也走不了多远哩,天黑以后他必须回家,这是爹娘定下的规矩,他不敢违背。

四月的最后一朵桃花飘零在青草地上,季节渐渐转暖。

画师为生计所迫要带着他的那些宝贝画去城里换取粮食,他打开床底的铜箱,捻着胡须杵在几十幅画面前精挑细选,个个都是心肝宝贝舍不得拿出来,但是再不想点法子弄点口粮只怕这条命就得交代了还有那么多好的作品没来得及问世,可不能就这么交代了,那就闭着眼睛随意取两幅好了!心下一横,果真闭了眼,手摸到木质的画框上,一框挨着一框,摸了许久终于使劲抓住了一框,画的是一棵桃花树。

他忍着身子颤抖了小会,到底还是放下了框子,这棵树可不能卖哩。那日小雨初霁,他本是背着竹篓子去湖边钓鱼为下午饭食做准备的,路上看到了这棵树却再挪不开步子,这树生的极矮,歪歪斜斜地守在林子边上,与整片林子格格不入,仿佛是被排挤在外面一样,这让画师想到了自己不得志的一生,不禁生出同病相怜之感,细看这树,虽生的材质不好,然而还是十分勤勉地开了满树的桃花,粉嫩嫩的,花瓣上裹着细细的水粒子如娇羞含泪的小姑娘。嗟乎!这树能在如此多同类的鄙视排挤中开出这林子里最好的花,想必将来定有一番大的作为,画师想到自己有责任为这树树碑立传了,于是丢下了篓子赶回家中拿了笔纸便坐在这儿给他的树兄作了个全身像。

想起那天为了这番伟大的事情又饥了一日,画师觉得十分值得。横竖挑了半日,画师择了两幅山水墨画卷进了包裹里。

难得的闲了下来,娘看着七才劈的一小堆摆放整齐的柴火,心里默算着这些够用多长时间,想着自家孩子越来越能干了,心情一好,便鼓励着七出去外面走走,“你爹牵着牛出去干活啦,今天不必你去照看,出去玩玩吧,看看林子里桃花开的如何了,吹吹湖边的风。”七抬头对娘做了个鬼脸,便撒着脚丫子溜了出去,时是下午,天空晴好又有阵阵微风,适合出来溜达,七跑了好远,在家里实在有些闷了。前头大片的林子正落了花瓣开始生出叶子来,密密麻麻地花瓣钻进泥土里面,泥土都好像成了斑斓的颜色。七折了一小根树枝子叼在嘴里,找了个形状合适的树翻身跃了上去,闭着眼睛吹风,闻到微风带来暮春浓郁的花香,脸上有阳光摩挲。

正昏昏欲睡,冷不防小臂被人使劲拍了一下。七揉揉眼睛,侧过头去看到一个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大叔正两眼放光盯着自己,惊醒过来。“画师,你也出来踏青吗?” “不不不,我去城里办点事情,你既然如此闲暇,陪我一起去吧。” “要走出这个村子吗?好呀,可是晚上得回来才行哩。”“放心,我晚上也得回来呀。”七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画师把肩上的包裹卸给了七,“帮我背一背,你歇了这么久,该活动活动,我可累了这一路了。”

这村子去到城里要走水路,湖边有一条木船,村里最老的老人有记忆时木船就在那里了,有人需要出去时便在这里撑船,返时再停回岸边,村里人这么多年便靠这条船与外界仍有些联系。

七跟着画师上了船,过了些时辰就靠在了一处热闹的码头,七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人,原来屋子可以修的这么高。画师拉着七向城内走去,“跟着我,少说话。”七兴奋的很,却又有些怕生,一面瞪着眼珠子四处瞧着,一面紧紧扯着画师的破烂衣角生怕被人群挤散。画师走到热闹的市集一处,从七的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两幅山水画又取出一大张白纸垫在地上,把两幅画仔细铺开来,指使着七吆喝卖画,七年纪小,还没长出喉结,嗓子极亮,又有力气,不一会儿就有一小堆人聚集到他们的画前。

可人们多数是瞧个热闹,指指点点,附庸风雅的公子们讨论着哪里画的好哪里画的差,画师听着称赞和批评,只冷冷哼一下或者干脆不搭理,不多时人群中不动声色挤进来一个驼背老伯,从袖口里掏出几吊钱币,趾高气昂丢在七脚下,“我家小姐看上你们的画了”,说完紧了紧头上的褐布圆顶帽子,却是小心翼翼弯下身子抄起两幅画叠好,边叠边嘀咕,也不知道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值得小姐花这个大价钱。画师待那老仆转身,便一骨碌闪到七前面收起银钱,对七笑,终于遇到个识货的人哩,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七没注意画师的动作,他痴望着人群之外的大红马车,有小姐掀开布帘探出头在这边张望,丹唇贝齿,柳眉凤眼,似有盈盈笑意。七看到小姐觉得似曾相识,便迎着她傻傻地笑,画师转过身去看,“小崽子没见过美人呐,画到了这样美的人手里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城里趣事儿多,背着大木棒子叫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倚着小车眯着眼捏糖人的光头大叔,还有香艳的红木门前挥舞着手帕吆喝的阿姨,七一手拿着糖葫芦往嘴里送,另一手拿着糖人都化在手上也浑然不觉,这会正闻到那手帕阿姨身上浓郁的香味魂不守舍地要闯进大红木门,画师拽住了他的胳膊,“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

就这样逛逛吃吃不觉天就暗了,两边的铺子都亮起灯光来,路上商贩渐渐收了摊子,行人也稀疏了不少,高楼开始往外挂起灯笼,冷风穿堂而过,七打了个哆嗦,方觉短短的一生里从未如此尽兴,只是需得回家了,想到这个又有些寥寥,画师瞅了瞅突然静下来的七,“想回去啦?晚啦!这时候往家里赶说不定得在河里过夜哩,找个地方住一晚明日再回你看可好?可不是我不带你回去,你自己玩的忘了时辰。”七抬起头瞅着画师,想到爹娘该担心了,很是不安,又觉得着实也回不去了,眨巴眨巴眼睛,居然笑出声来,继而大笑,拉着画师的手往前面走去。满月繁星,衬得人间灯火潇潇。

第二日清早,两人便乘舟离去,去时正微雨,河面上笼了一层薄雾,远处的山水就像在画里一样,离得远了再回头看,镇子也入了画,画里有一叶小舟,舟上有黄发垂髫各自失神。

七大约睡的不太好,脑子里空空的,眼睛皮儿也蔫蔫的睁不开,七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揉眼睛坐在船头探出脑袋往镇子那边望,思索自己昨日是何时睡去的。

客店的床极软,翻来覆去总觉着不大舒坦,加之新奇事多,脑子里总闪着白日里的光景,红木轿帘里笑意盈盈的小姐,吃剩下的冰糖葫芦和化在手里甜腻的糖人,高高楼上明明暗暗的大红灯笼,七看到自己站在人群中,好像所有人都冲着他挤眉弄眼挥手摇帕,甩甩脑袋却并无人搭理他,红日当顶,照的眼睛恍惚,声音和画面逐渐分开,鸡鸭的啼鸣,推车碾过石子路的声响,叫卖吆喝寒暄和欢笑声铺天盖地,逐渐淡成不分明的音符一步一步搅和到一起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从耳朵根子流到脑袋里,搅得脑子迷迷糊糊,眼睛也沉到了黑暗里。

舟行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到雾里有凄切的歌声:

山几度,水几度 舟行咫尺人零孤 北雁啼声不住 可待秋凉赏桂树 韶光易逝人易疏 独忍暮雨晨雾

昨日楼台还把酒 残杯渐醒空相顾 望断朱阁绮户 画影不慎墨染纸 抚琴又记惊弦误 何日郎君再顾。

七的心情受这曲子感染,一下子凄了下来,难以言说的悲伤从耳朵蔓延,浸润着整个身子在这湿寒的雾里沉下去。他想起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不能动也无法说话,只有意识十分清醒,受着这黑暗带来的恐惧和寒凉,难以呼吸,娘说这是魇,睡觉喜欢踢被子的小孩才会梦到这个。七不大相信,他在梦里哭的很厉害,虽不明白为什么落泪,只觉得仿佛发泄了埋藏前世的浓厚悲伤,竟有种酣畅淋漓之感。而今这种悲伤的感觉又被这歌声引了出来,把七往寒冷的黑暗里拉去,突然一只手把他捞了起来,画师的手搭在七的左肩上一紧,有些暖和的温度从肩胛骨传递到身子里。

七抬起头看着画师,顺着画师的眼睛看到雾里隐隐约约冒出头来一叶红木雕花小船,船头站着哼歌谣的姑娘,一身白衣好像要化在雾里,幸而斜撑了一柄天青色纸伞防着她化到雾里去。伞挡着她一部分鬓角,露出清白的侧脸,七觉得很是眼熟,想起昨日花轿帘里笑意盈盈的小姐。七问画师这姑娘可是昨日买画的小姐,画师没有搭理他,仍盯着红木船渐渐离远,与歌声一同隐在雾里。七看到画师的眼神,与这晨雾一般的凉。

在画师年轻的时候,曾有幸遇到一个有名气的老画师,老画师看过他的画,赞他十分有灵气,比他那些不成器的弟子优秀多了。于是收他做了关门弟子,日日只教他一个,令他作画,每画一幅便给他挑些毛病,画师一共只画了十幅画,老画师就已不能挑出任何毛病。老画师对他说,我已没有可以指点你的了,但是你的画一定还有瑕疵。我曾听人说,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画师,他的画画到完美时,落下最后一笔即能成活物,花木落笔则枝繁叶茂,鸟兽落笔能行走自如;后又有画师,一心画龙而不画双目,因画上双目龙即飞离。完美的画是可以成活的画,我这一生走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有名气的画师,我自己也钻研多年,却始终不能亲眼看到画中成活,但是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做到的话,我想就是你了。

画师平日里画的都随性,看到什么偶有感慨就能信手拈入画中,按画师自己来说就是糙的很,若肯费些心思定能做的更好。画师糙了好多年了,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也许其实根本已经尽全力了吧,总是差强人意,虽不知何处添笔,但总觉得还能更好。也许那老头子看自己时走了眼,自娱自乐的东西哪有什么成活的说法,被他整成个大包袱,当成终身遗憾背在身上。

画师这些年自以为呕心沥血画的只有一幅,他常常好几年不能在上面添一笔一划。那是他离开老画师才回村作的半成品,是他少年时常常梦到的场景,天空蓝的很纯粹,有飞鸟在头顶盘旋,一个姑娘抱着膝盖坐在一颗倾斜生长的树上哼着什么,也许她在和飞鸟交流。地上长满了红花青草,斜生的树冠要触到游走的云朵,“真美”,他在远处观望,却不得靠近。

后来他把梦写到画里,画越来越清晰,梦却越来越模糊。如今画里只差姑娘的轮廓了,他不敢下笔,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再回到这个梦里。他想,若画能成活,那就是这一幅了。

卖过画回村时画师又看到那个姑娘,红木船青纸伞,吟唱着悲戚的曲子。画师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声音和气质与梦里一般无二,可能更多的是直觉,如同老友久别重逢。他开始想象这个姑娘的一生,从幼年起,深得父母怜爱,他想,不过她的家里大约甚是贫穷,住的地方也十分偏远,她的朋友就只有一群飞鸟和一颗斜生的古树,这些足够使她度过一个不算无趣的童年,后来她遇到一个世家男子,男子极有才情,他们有一个不太热烈但是十分甜蜜的爱情故事,可惜后来男子因故离开了她,虽然给她留下许多财富,却并不能使她感到幸福,此后她便喜欢独自在湖上泛舟,唱他们共同谱的曲子,回忆往事。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豆蔻年华时候,曾误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梦。

画师突然有了清晰的轮廓,他知道自己的画不久会成活了。

回村后画师闭门闭窗了好几日,日夜不眠地给花鸟图补一个灵魂。她头上戴的应该是翡翠钗,钗头大约是杜鹃,眼神也许可以更纯净一些,不是那日的伤感空洞。她喜欢红色和蓝色,绣花红鞋配蓝色绸服,是个很有品味的女子。

画师焚香抵抗困倦,香有清烟,烟里是青草的味道,能略微提起人的精神。他想一刻不停地让她活过来,又生怕有一笔拙劣。时间在小屋里停滞下来,油灯灭了又舔满油,如此数十次,忽然画师眼里有了明媚的光,头顶青天如洗,白云不息,有微风绕过身子,飞鸟啼声挠得耳膜蠢蠢欲动。他站在多年前站过的地方,红花青草地,佳人披罗衣。他的心脏跳的很厉害,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活着过,所有碌碌无为的岁月,所有不甘和无奈的愤懑,都成了轻烟浮云在今日的风里失去重量,只有这一刻,是他的一生。

画师想起从来没有勇气逾越的一步,他呼出一大口浊气,他想,只要去打个招呼,问一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告诉她自己看了她许久,这样就好。

他轻声走到前面,踩着梦到过的青青草地,走到她的跟前,她抬起头,手里捧着一束大红的花,看着他笑,如同久别重逢。

七这几日过的实在很窝囊,门也不许出,饭食也不敢多吃,活却不能少干。画师实在坑他不浅,说了晚上回非得过一晚才回来,吓得爹娘找了自己大半晚上。爹娘受了惊吓,第二日看到七回来,免不得要吓吓七。娘搂着他哭的梨花带雨,爹只摸了赶牛的藤条抽他屁股,七和娘一起哭了起来,娘又转过去拦着爹不让他打,七趁着空隙溜到了自己房间里。虽然爹打娘护,但是他们还是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这几日不许七再出门了。

七只好整日待在房间里,常常瞌睡,睡饱了百无聊赖,又不许出门,他便开始学着画师的样子拿起了笔纸画画。遇到画师前七的生命是黑白的,他以为生命本该如此。画师给他带来了色彩,这世界有趣的事很多,不止有他放牛的那几亩草地,玩乐的一树桃林。

他开始做各种各样的梦,繁华的城市,红木轿里笑意盈盈的小姐,晴朗夜空里明暗的星星,清晨树叶上缩成一团的露珠,还有凉凉的歌声。他在梦里安静地旁观,他觉得这些事情对他而言有很特别的意义,只是尚不能明白。

七房间里堆了好些画画的纸,娘收拾房间时看到床沿桌角的画,惊叹七竟有这样的天赋,七只侧过去瞅一眼,并不说话,心里却乐的很。而爹只会骂他玩物丧志。殊不知,守着这片天地做农夫也并不算多有志气,有些带刺的植物开始在七的心里生长。

多日后村里罕见地发生了件惊动大家的事情,村边上那间单独的木头屋子着火了,七的爹也跟着大家一起去帮忙灭火,可到的时候屋子已经烧的不剩什么了,独几根大的房梁未完全烧掉,孤独地横在一地的木炭和灰尘上。大约是梅雨时节,晚上下着细微的雨,所以并没有烧的一点不剩。七是天微亮了才醒,听娘说了这个事情,他想到那正是画师的屋子,一骨碌下了床夺门出去,娘正做好早餐,看他如此焦急也忙放下餐具跟着慢跑了出去。

七想起回村那天在船上,画师跟他讲过画能成活的事情,七想着要是自己有一天学会了这个本事,就可以想吃鸡的时候画只鸡,想吃鱼的时候画条鱼,正庆幸自己跟着画师实在很有前途。又听到画师说他自己这么多年也没能成功过一次,一下子失了兴致。

画师拿出纸笔让七画那天轿子里的小姐,七略回忆了一会就画了一个那日一模一样的花轿,帘里露出小姐的笑容如花。七问画师,雾里唱歌的小姐可就是那日轿里的小姐?画师点头,又故作神秘地告诉七,他要把她画活了。七瞪大了眼睛,那不本来就活着吗何需你画?画师哈哈大笑,敲了七一下,我在画里画过一个小姐,与这个小姐长相相似,是我以前梦到过的,梦里有红花青草,蓝天白云,还有数不清的飞鸟盘旋,那小姐坐在一个歪斜生长的树上对着鸟群说话。她们只是容貌相似,或许性格也相似,但是不是同一个人。七点头,想象那个场景,觉得着实很美。

七等着画师画个活的小姐。

七一路跑到画师的房子那里,确已烧的不成样子,周围围了一圈救火来迟的人各自叹息。画师没有亲人,这些人最多只觉得惋惜,并不太悲伤。人们谈论说大约是睡觉时打翻了油灯,灯油点燃了桌子和床沿,木头房子哪里能受得了火,没烧多久就塌掉了,人,也就烧没了。

七不太愿意相信,他冲到废墟里面,脚底还有灰尘的余温,他没有找到画师,四处都是积灰和断木。脚磕到一个硬质的铜箱,没有上锁,七打开箱子,里面是画师许多年存的画,七在找一个小姐的画,翻空了箱子却也没有找到。他眼睛停在一张奇怪的画纸上,纸上空无一物,右下角却有了画师的落款,日子便是昨日。

一块断木轰然倒塌下来,扬起些灰尘,七揉揉眼睛抬起头,隔着四周淡在空气里的尘埃,看到房子周围生长了大片鲜艳的红花,头顶有无数的飞鸟在天空盘旋。这真美,七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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