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公主整夜没睡,在王府之内摸索着,又于许多树上均做了暗号,才总算是在四更天时,找到了来路,回到了自己房中。她只是小睡了一会儿,便强撑着起来,去往之前与王琳约见的茶楼之中。
溧阳公主远远望去,今日的王琳穿着轻便的小袖衫子,摇着一把羽扇,与往日里身披重铠,威严肃穆的将军形象,实是相距甚远。溧阳公主走近,把茶水斟满,笑着说道:“你这样子,不像沙场战将,倒像个风雅名士。”
王琳难得见公主开一回玩笑,自己也顿时没那么拘谨,侧身仰脸,撑着脖子,轻摇羽扇,说道:“我这样子,与嵇中散,可有几分相像?”
溧阳公主方举杯欲饮,将茶杯悬于空中,做出共饮的姿势,笑道:“论旷达放荡,王相公远是不及,慷慨任侠,却是多了一分,重情重义、正直刚克,想来应是无差。”
王琳听完公主品评,心中骤然被喜悦和一股难言的幸福充塞,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抱拳道:“公主果非常人,从前下官对殿下的诸多误解,都同这杯中之茶,一齐消尽。”溧阳公主想到一桩心事因此而了结,也是莞尔浅笑,不胜欢喜。王琳放下酒杯,两道剑眉之间,恢复了严肃与思索:“殿下方才来此,途中可有人跟踪?”
“王府中并无一人跟随,就是我住处周围,也无一人职守。”溧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想到自己来江陵投靠七叔,七叔竟漠不关心的样子,也是生出些许惆怅。
“可曾探听得什么消息吗?”王琳问完,溧阳公主便把昨日晚上所见所闻,说与王琳听了,至于什么乱伦的胡话,溧阳公主自然是隐去未说,但在想到的时候,脸色仍是一阵羞红。
“那个徐妃是谁?她口中的方等又是谁?将军可知他们所争是因何事?”
王琳一边思忖,一边说道:“徐妃是大王正妻徐昭佩,方等便是他二人所生之子,他素来聪明坚毅,为人又孝顺恭谨,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可惜已于前年在沙场上战死。”
“将军觉得...其中是否有可疑之处?”
“嗯,徐昭佩虽是正妻,但失宠已久,自儿子死后与大王关系更是不睦,又不具德行,颇好饮酒,酒醉后还常将秽物呕吐至湘东王身上,大王由此对其愈嫌恶,将其迁至王府之内一处颇为偏僻的地方独自居住,常年不去看望。为何昨晚竟亲自前去了?”
“若此事果真人为,则有无可能是徐妃因为争宠而下杀机?”溧阳公主自幼久处皇宫,对于后庭之内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是有所耳闻,那些个后妃为了博得君王一顾,无所不用其极,有求仙问道的,有迷信巫蛊的,有媚言中伤的,有下毒害命的。溧阳公主如此厌恶却又如此接近这些卑鄙残忍之事,眼下也是自然而然想到争宠之说。王琳听后,微微点头:“殿下所说,不无道理,下官此前也曾考虑过,只是徐昭佩一来与大王已无爱意可言,二来她终日疯癫,对荣华外物也不甚在乎。况且她已逾四十,年长色衰,料知不可也无必要来争这荣宠。”
“此话何解?”
“徐妃自儿子死后,两年来便一直幽居僻处,终日饮酒放纵,常喝到烂醉如泥,不闻他事。想来心里也应无心争宠。况且….”王琳说着,脸上开始露出难色。
溧阳公主从不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强令他人说出难言之隐,徒增尴尬,她只是低头不语,如故喝茶。
王琳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来大王的家事,我为人臣,不可妄加议论,更不该背后饶舌,但事关紧要,公主又是可信之人,我也就全盘告以公主殿下了,若死后要下那拔舌地狱,我也无怨无悔。这徐昭佩放荡堕落,尚不止酗酒而已,他与大王身边的随从,也有奸情。那奸夫名叫暨季江,长得白白净净,却是个愣头青、蠢角色。不仅不把他干的那龌龊事藏起来,反而还四处扬言,夸耀其与王妃有染。”
见溧阳公主眼中尽是惊诧之色,王琳接着补充道:“蹊跷之事,尚不在此。我们做臣子的义愤填膺,均欲杀了那姓暨的小人,但大王却不知为何,对其青眼有加,还将其好生保护起来。王府这天大的丑闻,街头巷尾都有流言,大王更不可能不知,而他非但没有因此驱逐、为难徐妃,就连随从暨季江,也未加责罚,反而恩遇日隆,更时时带入宫中。”
溧阳公主虽仍是惊愕不止,但对这悖礼丧伦的丑事,心中更多的却是叹息。她已可以确信,湘东王和徐昭佩,彼此之间,已无一丝情义可言,所以遇事才可如此不追究,不计较,不挂于心。又不由得想到侯景,虽然生性残暴,但对自己确实无微不至,不管这到底是爱还是仅仅只是对这具皮囊的迷恋,总之自己身内身外的一切,好似都栓在了他的心尖之上,她剝食荔枝时一声无心的称赞,可以驱使着他不顾朝臣反对,命人从极遥的岭南之地,采下第一道新结的荔枝;她凭栏远望时一个不经意的皱眉,可以催动着他不管工程浩大,把漫山衰败凋零的景致一并拆除,换上一派生机勃勃的娇花嫩草。溧阳公主一念及此,又联想到侯景此时必定悲愤相交,憎恨恼怒自己离他而去,常人总因爱而喜,因恨而痛,岂不知爱也好,恨也罢,如此六道八种苦,俱是无常有为法。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碍亦无怖。
溧阳公主作如此想的同时,却未曾觉察,他眼前之人,又如何破得了我执,又何尝不是深陷在迷离的爱欲之中。
王琳静静看着溧阳公主,想等她把心事想完,最后竟呆呆愣住,待公主回过神来,他却又失了神。“子珩将军?”溧阳公主柔声唤醒了心神荡漾的王琳,王琳一脸窘态,马上谈论正事来稍稍化解自己的尴尬:“殿下,下官不敢断定是徐妃争宠谋害舍妹,但此事疑点重重,与徐妃或有联系,还请殿下对其多加留意,或能求得一二蛛丝马迹,殿下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好,好,子珩将军,我答应你便是,你那样说,倒显得与我生分了!”溧阳公主语气微嗔,嘴角却是嫣然的笑,像是突然回到天真烂漫的十年前,只叫眼前和周围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王琳最后与溧阳公主交待几句,便又是告别的时候了。茶馆之中的闲人各自跑来向他打听溧阳公主的身份来历,均被他一一赶走。王琳望着远去的溧阳公主,心中生出一份不安,他担心查案一事,牵连重大,或会危及公主安全。甚至心急如焚地想走上前去,将其劝阻,他隐约察觉,溧阳公主在他心里已变得愈来愈重要性,已愈来愈难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