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清正感觉自己穷途末路了。
这是1994初夏的一个深夜,街上已无行人,马路上除了偶尔汽车驶过的声音,整个城市安然陷入寂静。
孙清正不知道自己从杨树浦路沿着大连路走到控江路走了几个来回,他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橘黄色的路灯下忽而变长忽而变短。
夜风凉凉,吹散了白天的溽热,他手握香烟机械地放入嘴里吸允,头皮一阵阵发麻,心中空空落落。脚早已走得痛得失去知觉,他仍不停下。
这是他能自由行走的最后一晚。
家里的妻女应该熟睡了吧,孙清正一想起才二岁多的女儿,五脏六腑绞成一团,他又深深吸口烟,吸吸鼻子,等到天明一切都结束吧。
二年前,孙清正成功应聘到一家印刷公司做安保。公司主要印制股票、债券及银行相关纸制品,赶上国家大力发展金融市场,公司的印刷业务量激增,急需安保人手负责装订监控、成品押送及余品销毁。
公司设有安保科,只有科长一人,招来了孙清正,科长终于不是光棍司令。
科长比孙清正长不了几岁,当过侦察兵,自诩有一双明察秋毫的亮眼。
孙清正入职后,跟着科长脚打后脑勺地忙得不亦乐乎,两人配合默契,有条不紊完成工作。
一清闲下来,两人关在监控室,面对一堵嵌面二十几个屏幕的墙,可以聊的全聊完,茶也喝到无味。孙清正渐渐无法和科长共处一室,总有些哪里不对劲,却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公司总经理邹放冷不丁地买来一只德国牧羊犬,说是加强公司安保力度。
这是一只漂亮纯种德国牧羊犬,毛色油亮,身形巨大,站起来差不多一人高,呲嘴露牙时蛮瘆人的。
科长眯着大眼睛冲孙清正抬下下巴:“小孙,这狗由你负责。”
孙清正不作声。
科长不紧不慢继续:“把邹经理的狗儿子伺候好了,对你也是件好事。”
狗儿子的说法,源自知情人士爆料:总经理喜欢狗,原先把狗养在家里,尽管手续齐全,因体型巨大,还是被邻居投诉不安全,无奈带至公司。
公司特意在楼顶搭了个十多平米的狗窝,用栏杆分割成3个区域,分别为休息,进食,厕所。
孙清正开始养狗,每天一早,他按照邹经理给的配料调制好狗的三餐,把狗放入进餐区,便进行卫生清扫。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在公司养狗,孙清正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毕竟对自己刚出生的女儿都没有这么尽心尽力过。
邹经理经常会上楼顶来看他的狗儿子,对孙清正的照顾十分满意,有时会聊聊天,想当然认为所有的人和他一样喜欢他的狗儿子。
但狗儿子相当不给面子,精气神越来越差,看见来人吼一二声后就趴地上不声不响。孙清正不安起来,想了想找个机会和邹经理说:“这狗是好狗,老圈笼里要弄出毛病的。”
“我知道要遛狗,怎么遛,跟着它跑要出人命的,你吃得消吗?”
“公司不是有摩托车吗?”
邹经理眼睛一亮,“这个可以有,你行吗?要不试试?”
“嗯”
公司的摩托车是带兜的,就像电影《虎口脱险》里德国宪兵坐的那种摩托车。经邹经理许可,孙清正会挑天气好的日子,把狗儿子放在车兜里,找个人少的地方放狗儿子撒欢儿跑。看着狗儿子忽前忽后地跟摩托车跑,他的心情也好起来。
孙清正和邹经理熟络起来,中午时不时约好打几局乒乓球。打乒乓球是邹经理又一大爱好,公司里有好几个会打乒乓球的,经常午饭后,分两队互相切磋,科长是其中之一。
如今,看到孙清正和邹经理在球桌上你来我往,厮杀惊天动地,围观者连连叫好,科长的嘴角越来越下挂。
孙清正不想和科长闹得不开心,他小心避开和科长独处的机会,渐渐他在楼顶的时间多过在监控室。科长觉得自己又成光棍司令了,他借一切机会把孙清正叫回监控室,当众似开玩笑地嘲讽他。
孙清正没想到科长会在众人面前夹枪带棒地攻击他,他从起先的一脸尴尬到之后的低头垂目,科长依旧不依不饶加一句:“小年轻就应该好好搞搞路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跳槽不易,孙清正别无选择,只有忍…
终于,他等的机会来了。
1992年底,公司完成一个印制债券的大单。按惯例,在开印前,公司会单印几张样张供客户确认,如果它出现在市场上话,理论上和成品一样是有价的。所以,按公司规定,在所有成品打包封印准备押运时,这些样张必须全部销毁。
那天,科长带孙清正来到装订车间,装订车间主任拿着4张债券样张交给科长,科长转手交给孙清正,车间副主任带孙清正到隔壁一间有粉碎机的房间。
就在这短短的1,2分钟里,孙清正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手心里的汗一下子冒出来。在车间副主任弯腰插粉碎机电源的时候,他手指一动,悄然无声地把一张债券塞入袖管里。
无人知晓,一年时光,风平浪静。
孙清正看着债券即将到期,心中暗潮涌动。私藏样张为了让科长监管失职出糗,显然这目的没有达到,恶气没有出。如果我去兑换,我即可以拿到钱,又可以让科长丢工作,两全其美。
孙清正在兑换截止前一星期,拿那张私藏的债券样张,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银行营业厅换回一万多块钱。他不敢用,用报纸包好放入家中衣橱顶上。
一星期后,银行对账时发现问题,汇报总部并报了案。那个柜面业务员被吓得神智不清,无论如何想不起兑换这张债券的人是什么样,连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记不清。
第二天一早,警察来公司,随即邹经理召集中层干部开会。
出安全事故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公司,孙清正觉得血液都要沸腾时,心中开始惶恐。
会议室里,装订车间正,副主任神态自若地坐在邹经理两边,科长正襟危坐看不出一丝慌乱,其他人都神情凝重却噤声不语,一副和这件事撇清关系的姿态。
邹经理心中有些了然。
中午他依旧找孙清正打乒乓球,这场球和往常一样打得酣畅淋漓。
邹经理犹豫了。
孙清正认栽。只是无法面对父母妻儿,为一时气难平,一冲动拖累家人。下班时他打电话给妻子说今晚加班,不回家了。他知道回家的路将会很漫长,这个家还会不会在都难说。
现如今,他已是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游走在黑夜里。
天终于亮了,一夜无眠的邹经理早早来到办公室,看见孙清正等在门口,他心中一阵唏嘘。
不一会,警察也来了,其中一位拍拍孙清正的肩挨着坐下。
邹经理叫来了财务经理,包了一万多的钱算是孙清正的退赃,并向警察求情,孙清正已经坦白算是自首吧。
临走时,警察问:“你们公司的摩托车谁在开?”
原来那天是工作日,孙清正骑着摩托车出公司,先小心翼翼地将摩托车停在离银行营业厅3个门面的地方,当取到钱后,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或是路面太窄无法掉头,他一脚油门飞蹿出去,摩托车轰鸣地驶过银行营业厅,那个经手业务员终于记起了这一幕。
邹经理把自己的衬衫罩在孙清正带手铐的手上,孙清正说:“谢谢,对不起。”
邹经理说:“我会尽可能照顾好你家人。”
不久之后,邹经理把狗儿子送到乡下朋友家。
孙清正被判了三年。
我们生命中,会排队出现一些人,这些人多多少少会影响到我们。有些人无功无过却那么令人讨厌,有些人做错事却会让人心生怜悯。
叹,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