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死渴望（小说）
我是被叔叔打了一个后脑勺，拽着出教室的。叔叔说，你母亲病危了，快回去，不然，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我牢牢抓住课桌，岿然不动，好像叔叔的话成了耳边风。叔叔气急了，边拽着我出教室，边骂骂咧咧......
太阳白晃晃的，挂在天上，火辣辣地照在通往家里的柏油路上，烤花了的沥青无情地撕裂着自行车轮胎，叔叔骑上车，吱呀吱呀作响。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在两旁烤焦了枝条的柳树的公路上艰难地前行。我头晕晕的，树上的知了有气无力的鸣叫，更激起了我内心的烦躁。
我正处在中考的冲刺阶段，下个星期就是县重点高中的推荐统考。我们学校八百多个初中毕业生，只有三个推荐名额。县重点高中的教学质量排名全国前列，进了县重点高中的门槛，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校门。在这关键时刻，我这个优等生能不抓紧，能不努力么？
母亲的“寒气病”由来已久。据说，母亲是在我出生后才落下的病根。炎炎的夏日，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为了贪图凉快，晚上不上床睡觉，在屋里的泥地上摊一张塑料纸，睡到天亮，久而久之，寒气入体，咳嗽不止，却不去治疗，一直耗着，终于耗坏了身体。这几年，母亲的病愈发严重，人日益消瘦，咳出的铜绿色的脓痰里夹杂着血丝，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味。尤其近一年来，她性情大变，经常诈着病危，托人带信把我从学校叫回去，可是我一到家，她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刻从床上挣起来，双手在我的脸上身上摸来摸去，问长问短。这不过是一个星期没见，她好像隔了多年没见我似的。然后，她生龙活虎起来，四处张罗着，淘米煮饭，把珍藏了许多天舍不得吃已经变味了的猪肉拿出来，炒给我吃。我对她这不可理喻的爱子行为早已厌烦，总是没有好脸色，甚至骂她不识大体，令人厌。
母亲38岁才生育我这个儿子。七代单传，无后为大，传宗接代，这些封建礼教紧紧束缚了她的思想。从小，母亲不让我受半点委屈，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并穷尽她所有的爱，哄着我，让我在家读书习字，不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混，一起野，我就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然而，这份“特别的爱”对现在的我却是一种耻辱。每当我因为成绩优秀走向领奖台时，台下同学的山呼海啸，不是祝贺和赞扬，而是无情的嘲笑。“八岁吃奶的”，“娇娇宝”，“丢祖宗的脸”，这些滚雷般的声音向我呼啸而来，连台上威严的校长也压不住，我当场羞愧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我们这个地方以民风彪悍著称，他们崇拜的是武力和强悍，而不是文绉绉的学问。他们特别佩服我的父亲。传说我的父亲年轻时，孔武有力，一个扫堂腿过去，能把一头壮实的牛犊扫倒。而我文质彬彬的，又有童年时的“前科”，就让他们嗤之以鼻了。
快到村子时，太阳已经消尽了它的威力，带来了丝丝凉风。田野上，影影绰绰的，是些身子直起弯下忙碌着的农夫；放学回家后的小孩赶着牛，唱着牧歌，在田间小路上追来逐去，好不快活。然而，母亲的卧室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也不见母亲生龙活虎地爬起来。曾经强壮的父亲坐在床头的矮凳上，佝偻着背，蹙着眉，沉默着，显得相当苍老。远嫁了的姐姐也回来了，两个眼睛哭得通红，正用一把扇子不停地赶着床上的苍蝇和飞蚁。母亲仰躺在一张老式雕花床上，昏迷不醒。她憔悴得不成人样，只剩下一张躯壳，脸色苍白，稀疏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两旁，眼眶深陷下去，颧骨突起，下巴尖尖地直立着，肚子上盖着一床旧被单，手足露在外面，手指脚趾像一个个小木杵，无力地伸展着，依稀可见她的鼻翼似有似无的翕动着，清晰可闻她的喉咙里“咕噜咕噜”的脓痰蠕动声。
“贱婆娘，贱婆娘，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父亲直起身，推了推昏迷中的母亲。母亲慢慢睁开了眼，看到我就站在她的床前，眼睛里顿时闪出一丝亮光，奋力激起她生命的余力，挣扎着坐了起来。父亲用一个枕头垫在母亲的背后，她才坐稳。母亲向我伸了伸手，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父亲推了推我，我的身子向母亲倾了过去，母亲的手终于够着我的脸。她轻轻抚摸我的脸，并极力想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可始终努力都不能够，眼泪就从她那深陷的眼眶里流了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儿呀，妈终于见着你了，妈以为见不着你了呢......”母亲带着哭腔说。然而，她气管里的脓痰又不安分了，“呼噜呼噜”地鸣叫。母亲直着脖子，“嚎嚎”的拼命咳，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成了猪肝色。一团脓痰堵住了母亲的呼吸道，她整个身子抽搐起来，最终蜷缩在床上。父亲赶紧用手卡开母亲的嘴巴，姐姐用吸管把母亲气道里的脓痰吸出。母亲终于缓过气来，脸色慢慢恢复原色。母亲安静地蜷缩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低下头，告诉她近来我取得的优异成绩，并保证能进重点高中。母亲认真地听着，并裂开嘴，笑了笑，一丝红晕悄然染上她那苍白的脸。然而，病魔并不让母亲轻松一会儿，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完，母亲把头靠着床沿，眼睛望着父亲。父亲倾下身，想听母亲说话。母亲没有说，却把头侧向床里，依稀可见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
“贼汉子，我对不起你，我等不到飞飞上大学了，看不到飞飞有出息，我要去见孩子的外公外婆，飞飞以后就全靠你了。你可不要亏待他呀，不然，我在地下也不会放过你！”母亲突然转过身，不知她哪来如此大的力气，指甲深深陷入父亲的手臂。
“贱婆娘，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儿子。你也要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强悍的父亲变得柔情，一只手摸着母亲稀疏的头发。
“贼汉子，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支撑不下去，但我不后悔，不后悔......”母亲放松了抓住父亲手臂的指甲，手慢慢垂了下去。
“贱婆娘，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两个争吵了一辈子。你一生渴望的是飞飞能读书成才，不要和村里的孩子一起野，看来你是对的，可你太娇宠他，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以前，飞飞小，我在林站上班，你一个人在家，白天要在田地里劳作，晚上要照顾他。他是个热体，热天要睡凉椅，不然尽哭闹，你就摊床塑料纸睡在地上，最后凉坏了自己，开始舍不得花钱去治，后来病已上体，还是舍不得花钱去治，说要留下钱给儿子读书......”说着说着，父亲的声音就变了调，最后成了抽泣，不能言语了。
父亲母亲手指相扣，泪眼相望，都不再言语。
突然，母亲情绪激动起来，边哭边喊着：“贼汉子，我不想连累你们了，可我不想死，我就想看到儿子将来有出息。我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这个家啦，哦......哦......呃......呃”。
一团浓痰又堵住了母亲的呼吸，她的脖子仰来晃去，可不等父亲姐姐帮她吸出痰，她的头颓然倒在枕头上，眼睛始终没有闭合，她的呼吸永远停止了。由于母亲身衰体弱加上一时的情绪激动，卡住她气管的那团脓痰带走了她的生命，也带走了她的生死渴望，带给我的却是终生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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