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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巴黎读书的时候,住在拉丁区一家寄宿公寓里,这里通常整洁,安静,文明,几乎没听说过丑闻。女主人是位和蔼的太太,就是有点守旧,要求我们都行为端正,她向来是极为在乎公寓的名声的。房客来来去去,一年中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都住在这里,有的住了不到一个礼拜,有的住了不止四年。太太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我去那里的时候她的儿女早已长大,听说儿子去了美国,女儿嫁到了布列塔尼一户不错的人家。她守寡后改回了娘家姓,我们都叫她卡塞尔太太。
太太一向细致入微,做事认真,于己严苛,于人也并不宽容,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收留了威瑟斯彭先生做房客,他大概是在这里住的最久的房客,因为每个我认识的人都告诉我,他刚来到这里时,最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就是威瑟斯彭先生了,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讨厌起威瑟斯彭先生来,也包括我,最终我们得到一致结论,那就是卡塞尔太太容许威瑟斯彭先生在这幢可爱的房子里住下去,不是出于怜悯,就是因为某个来自过去的巨大人情。
卡塞尔太太的公寓有四楼,其中二楼和三楼的房间全部租出去了,四楼空间不大,主要放一些大物件和常年不用的家什,威瑟斯彭先生的房间就在三楼靠西的正对着走廊的那一间。每个人第一次走上这里的走廊都会吃上小小的一惊,因为当他们走进走廊的深处时,很难不注意到最里边那扇门上挂着的明晃晃的大牌子,上面用公正的法语写着“闲人勿扰”,就这样,许多还没见过威瑟斯彭先生一面的人就已经被这块牌子吓退了,心里想象着阴森板直的门背后住着的是一头什么样与世隔绝的野兽。我就住在威瑟斯彭先生房间的正下方,楼上发生什么动静也就听得一清二楚。
威瑟斯彭将近六十岁了,个子不高,但瘦骨嶙峋,“简洁”的头顶只剩几根又长又软的白色头发,好像跪倒的芦苇,红润的额头上能瞅见几条蓝色的血管。他手指修长,和额头一样也很红润,上面像撒了一层细细的面粉。他的五官中规中矩,让人想起德国人口中的“市民”,第一眼看上去很难给你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但也并不招人厌烦,事实上,如果这张脸长在另一个人身上,或许还要令人高兴一些呢。有人说他是瑞士人,也有人说他是宾夕法尼亚人,还有人说他是阿尔萨斯人,他从没告诉过别人自己来自哪里,甚至连卡塞尔太太也不知道。他与我们进行着有限的来往,平时出门时打个照面,我才有机会见到他向我投来冷冷的一眼,好像我是个来自东欧的流亡者,在不怀好意地计划着偷他的钱包,经过几次这样的友好交流,大家也就习惯了威瑟斯彭先生独特的打招呼习惯,大概在他心里,这种方式和“早安”之类的问候没什么不同,如果有也只是更加诚实一点。
除了早上偶尔碰面以外,威瑟斯彭先生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就是早餐时刻了,他大多时候都不动声色地埋头吃饭,看起来心不在焉,房客们客套性地评论时局,谈论天气,但很少有人在一个话题上过于深入,因为大家心里都默认早餐时间是个适宜平和而简短的对话的时刻,太过严肃的话题就像一剂味道浓郁的草药,会毁掉安静清晨的蜂鸣。很可惜威瑟斯彭先生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偏偏在一些争议巨大的话题上,他突然来了兴致,跳出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像企鹅一般挺直后背,手上的刀叉竖起来朝向天花板,他用流利的法语大声说话,到动情处还夹杂了几句德语,他的话与其说是对前面参与者的建议和评论,倒不如说是声讨和宣告。那些话放在官方报纸,宣言和公开讲话上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处处体现着一个合格公民的素质和价值观,但他们却被这样随意地抛洒在餐桌上,被一群随意的普通人随意地听进耳去。听完这一通说教,我们都默默低下头吃饭,只剩下窗外知更鸟的啼鸣和前一个人错愕的表情挂在空中。刚来时面对这种情形我还时常感到尴尬不已,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正如门上的牌子所言,威瑟斯彭先生是个很重视隐私的人,这么长时间我也只是观察到他大致的作息,却对他在做什么,甚至他有什么工作,从哪里来的都一无所知。每天早上我都准时被楼上叮咚的响声吵醒,那是他在洗漱,有时会在下午出去,晚上八点准时回来,然后有力地走上三楼,就像是一曲奏乐,在向整个屋子里的人强调自己的存在,这阵喧闹就像投入湖中的一粒石子,泛起层层涟漪,最终归结于砰的一声关门,余波才开始慢慢散尽。我最接近他生活的一次是在清晨,为了赶去上塞纳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先到卡塞尔太太那里安顿了几件事情,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走廊最里面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隙,那正是威瑟斯彭先生的房间。属于黎明的几缕猩红的阳光在地板上抖动,我几乎能看见从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飘过缝隙,不过最令人惊讶的大概是从里面传出来雄浑的男声,那是威瑟斯彭先生在大声朗诵席勒的诗“她美丽的眼睛看着我,流露出的却是对另一个人的爱”,还是餐桌上那种德语,浓烈的喉音弥漫在走廊上,他像是在故意为之。他的身影闪过缝隙,可能是发现了我,因为房门马上被砰的关上了。我走下楼去。
那段日子里房子还住着一位和母亲一起来的年轻小姐,跟我差不多大,我对她曾有几分短暂的好感,当我告诉她这件事时,她哈哈大笑,随口就给老先生起了一个外号:“读诗的威尔汉姆”。不久我就听到整幢房子的人都在背地里叫他“读诗的威尔汉姆”,我觉得好笑,外加一丝微不足道的后悔,而且自此之后大家也不管他究竟是哪里来的了,在心里默认了他德国人的身份。
我推测威瑟斯彭先生靠文章谋生,或许是为报纸写社论,别的房客对我说,直到深夜,威瑟斯彭的房间还亮着灯光,他把自己封闭在哲理与诗句的海洋里,我仿佛看见他戴着眼镜伏在案头读书写字,脸几乎要贴在纸上。总而言之,在我的想象中,他过的是一种单调的生活,即使他的生活中出现一丝起伏,那也只会是精神层面的冒险。
后来住进一个叫艾格妮丝的女人,我还能勉强记起第一眼看到她的样子,她穿着过时的红色呢子外套,头上是一顶紫色的软帽,头发没染过,是天生的棕黑色,能看出上了些妆,但并不浓艳,刚好足够遮住脸上的皱纹和雀斑,当然是出于生活的折磨和年龄的增长,那也是一张普通的脸,也许年轻时还要再俊俏一点,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是个寻常的房客,不会在这幢房子里激起一丝波澜。我很快听说她是意大利人,那时我正打算夏天到意大利旅行,于是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问她愿不愿意教我意大利语,我告诉她自己愿意付一些学费,她马上答应下来,看起来很高兴能多一笔收入。于是每天下午里的一个小时我就在她的房间里上意大利语课,她讲课很随意,很多英国人和德国人教授时喜欢引用本国有代表性的诗歌,仔细揣摩的话里面往往还有一点自得的意味,但艾格妮丝从没有谈过一星半点有关文学的话题,她对这些事物不感兴趣,也不是每个住在拉丁区的人都是作家和画家吧。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我对艾格妮丝有了些了解。据我所知,她并不富裕,而且已经独自生活了很多年,没有过孩子,靠着一个亲戚接济在巴黎生活,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她不年轻了,不受雇主欢迎,这是一个应该坐在家里教育孩子,礼拜天准时去弥撒的年纪。不过艾格妮丝说她也有自己的兴趣,她告诉我她晚上会去一家俱乐部跳舞,有那么一瞬间我在猜测这是不是邀请,但我看出她更想要的是保留自己的这一点私人空间,作为一种面对艰难生活的麻醉,她的确没有邀请我一起去,我也不想要,对我来说,这样的关系正好合适,和近邻之间任何更加亲近的距离都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就这样维持着平淡的友谊,在我眼里,她只是我的意大利语老师。
有一天下午我在房间里准备好要去上课时,突然响起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打开门我看见艾格妮丝站在门口,一脸憔悴,头发也没有梳过,几缕干枯的黑发垂在脸颊旁,我甚至能看到她脸上隐约的泪痕,在淡淡的粉状上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皱纹抽搐着。我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告诉我今天不舒服,课停一节。然后转身就走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关上门坐在椅子里。过了一阵儿,我突然想要冲出去敲响她房间的门,或许这是一种必要的礼节,想了一会儿后还是觉得等艾格妮丝平静下来再去问也不迟。晚饭后我找到艾格妮丝,她看起来还是很疲惫,承受着巨大的打击,但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她说话时,嗓音轻轻颤动:
“卡塞尔太太不让我在这儿住下去了,恐怕我明天就得离开。”
我在等待她继续解释下去,但她似乎需要一些鼓励,她像一只无助的小狗盯着一侧的墙面。
“发生什么事了?”我尽量温柔。
“威瑟斯彭找到卡塞尔太太,说我晚上到外面做些糟糕的事情,会败坏这里的名声,他说我应该住到贫民窟里去,和堕落的女人住到一起,他说那才是我的家。”她说话的声音可怜极了。
我被这句话说的不知所措,一股愤怒突然占据了我的心,我感到一阵血气上涌,我猜那时我的整张脸都是通红的。
我什么也没说,头脑中构思着安慰和同情的词语。她接着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会也怀疑我吧。”这句话的杀伤力简直无与伦比,几乎把我当时还年轻得近乎幼稚的头脑推到了冲动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