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洱海近在眼前了,我甚至都闻到了岸礁旁湿漉漉的绿藻味。举目眺望,虽谈不上一望无垠,沿岸修葺的古朴客栈捧护一池澈蓝湖水,勾勒出它的边际。四月过早炙热的阳光,岂是我等北方游子所能承受之烈,但只需借晴空中一袖半朵云霭,倒映在洱海里相映成趣、凉意爽然。
与我为伴的,是几个大学时期的友人及家属。早在毕业含泪分别时,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一起相约远行、共叙青春,但一直都因为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今年,眼见就要毕业满七年了,也许忌惮七年之痒的蛊惑之咒在同学情谊身上同样得到应验,所以年初,大家均不约而同并慷慨激昂地在微信群里叫嚣--心游所向的时刻到了!
说起这次旅途,从策划到成行可谓颇费周折。在目的地和行程敲定以后不出一周,就有许多曾经信誓旦旦者,抛出各种生活牵绊的理由打了退堂鼓,洱海之行岌岌可危。
强扭的瓜不甜,勉强成行也实难尽兴,我没有多劝什么,只是在群里发了一首歌--《我会想起你的》,以兹祭奠及供大家意淫那即将夭折的旅程。没想到,事情就此有了转机,有几个本来说不能去了的人又改变了主意,发私信给我,说人生难得几回二,要二就赶早。
于是,有人专门跑回老家将未满周岁的孩儿托付给父母暂时照看,有人干脆不怕麻烦地决定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同行,有人许诺单位要连轴上半月的班以作休假补偿。而我撇脱些,给单位递上了一封辞职信。
于是,结伴而游的队伍终于启程,三对夫妇、一对单身汉、一个孩子的自由行队伍,就出现在了双廊古镇。路人不知成行艰难,均对浩浩荡荡的朋友团投来羡煞的目光。
作为对一路舟车劳顿的犒赏,临近傍晚,我们投宿于一家紧邻洱海、略显轻奢的客栈。夕阳西下、彩云卧于苍山之巅,山巅上的积雪在夕阳的照射下,也穿金戴银地璀璨。用过简餐后,我们便围坐在客栈公共区域的观景台上,远眺苍雪、朔风洗尘、品茗茶话。不觉夜静,月悬洱海上,清茶度数不够打发初来致此的盈余兴致,几人便问客栈堂倌要来啤酒助兴,又意外发现当地啤酒被冠以了一个极其风花雪月的名字,名曰“风花雪月”。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此情乞待追忆、此景静谧悠长、此酒清雅醇馥,“风花雪月”应情应景、名副其实。
酒尽,微醺洱海旁,光阴慢。
前晚贪酌几杯,翌日起床稍晚,错过日出晨露,亦错过环洱海骑行的最佳时机。不过一行人不甚在意,因为通过遗失了时间,换来了城市里难觅的随心惬意。吃过早膳,时近中午,大家顶着明媚到有些炙烤的阳光,租了单车,开始环洱海骑行。
古代文献中曾称洱海为叶榆泽、昆弥川、西洱河、西二河等,实为云南省内第二大淡水湖,北起洱源,据说是因为白族人没见过海,为表示对海的向往,冠之为海;又因为形状像一个耳朵,得名“洱海”。
洱海有种磁场叫做魅力,将五湖四海之人吸引到它触“波”可及的半径之内。从双廊镇玉几岛出发,迤逦风光、闲云野鹤便逐渐印入眼帘,环线随处可见志趣相投的骑行客,陌生人相遇时,均摈弃掉城里的冷漠和矜持,毫不吝啬地施以对方会心微笑。洱海就像族长,我们都是簇拥在它身边静静听海边轶事的家人。
沿途路过许多滨海村舍,一些村民家养的马匹站在门前铺垫的稻草堆上懒洋洋地打着盹;马如此,人亦甚,随着当地风光日趋盛名,前来观光的游客络绎不绝,许多村民都在自家地上开始修建客栈,在明媚的午后阳光下,动作懒洋洋地搬着砖、抹着泥、砌着墙,倘若在城市里的工地上,那种悠闲自得的状态肯定会被监工责骂。好在,上天偏爱他们,能投胎至这幅景色绝佳的风景画中受活,地是自己的,活是自己的,竣工迎客挣钱的迫切性怕也寥寥的,时间也就是他们自己的了。
世间太多痴嗔贪,莫笑打水用竹篮。我暗自希望,他们就这样悠闲下去吧,懒洋洋地打着盹、晒着太阳,工期拖得慢慢的,以便下次再来时,看见的还是那个不被人类过度侵染、原汁原味的洱海。
被父母强行带来的那个孩童,脸贴在蹬单车的爸爸背上居然睡着了。我想,那个年龄的小孩虽是无缘欣赏洱海的美,但是他在那样的美景下潜意识感受到了轻松闲适是一定的,要不然不会任凭他爹的背汗淋漓、任凭车子怎么颠簸都不醒。
估摸着再骑行下去,天黑之前就回不到下榻的玉几岛,于是我们就掉头与那未及探寻的美景告别,尘封半扇洱海美景,说是以待下次来此继续赏玩。
回去后才发现,几个未做防晒措施的友人,脸、脖颈、胳膊已经泛红,壮汉们纷纷摸着发红的肌肤嗷嗷喊疼。虽然临行前,我被妻子提醒,施以防晒霜、墨镜、太阳帽、防晒服等装备,但难免有照顾不周的角落,两个耳朵就在一下午的炙热阳光下泛红发烫,估摸着定要发黑蜕皮了,不过我倒不甚在意,兹当我的两只耳朵变成夜幕下的洱海了。
伴随着一下午环洱海骑行的回味和发烫蛰疼的耳朵,晚上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我划着一叶荒木,优哉游哉地泛舟洱海之上。在洱海旁做了洱海梦,可算值回车马费了。
第三天,早早起床,终于得见洱海的日出晨露。全天的任务就是闲逛双廊古城,于是行动也便迟缓懈怠。逛街是我的弱项,凹凸不平的石头路更使我走得脚疼,但为了迎合一众女人强烈的逛街诉求,我也只能了无生趣地默默跟在队伍后面插科打诨。
不过,还是有吸引我驻足的店铺,那就是手鼓店。每家手鼓店内都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手鼓,播放着脍炙人口的民谣,店里总有个随音乐击打手鼓的漂亮姑娘或者英俊小伙,专心致志的模样有型有款,就像用手在鼓做的一方舞池上跳着踢踏舞。随着音乐击打的鼓点都会收录进一旁的CD中,与手鼓一同售卖。
一开始,我还沉醉在鼓点的顿挫中,后来又有些杞人忧天似得升起一丝疑惑:虽然这些靓妹帅哥专心致志的样子很迷人,但他们面对驻足观赏的游客,眼神中似乎少了些为达成买卖的殷切、谦卑,古镇里石头路旁的手鼓店林林总总,在这样激烈的竞争环境中,以这样一种随性自我的生意态度,能卖掉足够的手鼓和CD过活吗?
也许这不是生意态度,而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不被生计牵绊的生活态度!在思忖了三首曲子后,我如是认为。通过进一步攀谈,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那个手鼓店的姑娘告诉我,她在一年前只身旅行至此后,就决定留下了。手鼓和音乐是她的爱好所在,即便真到了不能养活生计的地步,也会在那美丽的地界找到其他办法的,总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领悟到,在我眼中略显枯燥严肃的谋生手段,在她眼中也许就是“玩”。谋生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方水土能否给予人心驰所向的心境和希望。抛开职业偏好,也许她会去卖染缎、烤乳扇、当导游,只要能让她留在双廊,只要会给她带来快乐。就像向日葵,虽然选择尾随太阳绽放,但它的根永远在那片它曾经选择爱过的土地,越扎越深、至死不渝。
不过我依然怀着世俗的眼光,有些怀疑那只应发生在小说中的“流连忘返”,是否真能像她所述那样发生在现实中,不排除她编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营销我。不过,我决定买她一张亲手配鼓点的CD,将她在手鼓上的律动,镌刻在那首《我会想起你的》的民谣中,成为茫茫人海曾经相遇过的见证。即便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但这点代价与当时得到的人生感悟和快乐心境相比,不值一提。
第四日晌午后,一行人悠悠达达地乘车驶往丽江,下午四时许,投宿于一家位于束河古镇的客栈。那家客栈廊腰慢回、檐牙高啄、雕栏画栋、古雅冷寂,大堂内摆着供客人品茗休憩的石桌木椅,旁边还有一个一丈见方的鱼塘和两人才能环抱的古桐,古桐枝繁叶茂、历经沧桑,光线连同光阴一道被其拒之屋外,屋内昏暗幽森,不过恰到好处地渲染了古宅雄浑厚重的色彩,是沉思冥想、放空思绪的绝佳处境,察觉不到光影变化、光阴流逝。
店主一听我们开腔,便喜形于色地唤来老板娘,说是有她西安的乡党光临。话音未落,一个二十五六的素衣女子便牵着一只一岁左右的雪白萨摩犬款款飘来。于是,我们就与乡党他乡偶遇、互吐乡音。萨摩亦没把我们当外人,直立起身、作揖讨巧、其乐融融。聊天中我们得知,店家是东北人,两年前旅游至此,便也再没有离去,开了家客栈受活;我们的那位乡党,毕业后只身闲游于此,邂逅了店家,一见倾情,也便被吸了去了。
一个单身朋友听后颇受震动,喃喃道:“好美的故事,就真发生在眼跟前了。”
经过一番寒暄热络,我们便各回房间休憩,为晚上出行养精蓄锐。仰面躺在床上,却惊喜地发现,能透过正上方的天窗看见云卷云舒、浮云飘过,可见老板的独到匠心。
来之前就听说丽江的酒吧可是邂逅爱情的绝佳场所,几个男士也窃自商议最好能去“考察”一下,不求太多奢望,只为浅尝辄止、感受气氛,但是碍于携有妻室,羞于启齿。不料,女人们倒豁达开明,主动提出要去酒吧泡泡,只是略带告诫地对我们预警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除了一个操心去买我们返程票的单身汉,以及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妇,其余人在晚上八点半便步入一家酒吧,酒吧名曰“遗失的光阴”。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因为那里不仅可以感受到酒吧内的气氛,也能得空赏玩一下窗外的古镇夜景。于是我们一帮人有听歌的、有赏景的、有品酒的,也有忍不住偷瞄邻座美女的。
大约半打啤酒下肚,那个买票的朋友与我们汇合了。
“都买到了吧?”我随口一问。
“没,除了我......”
“啊?票很紧张吗?”
“嗯......也不是。”
我刚想一问究竟,酒保端来了几杯不知是谁点的蓝色鸡尾酒,打断了我。
趁着酒保上酒的空隙,我望向窗外,一轮圆月卧于石板路对面木制阁楼的高檐之上,闲庭散步的游客像好奇的孩子,对古镇的一雕一木、一花一草都饶有兴致、走走停停,此时屋内一阵轻快的吉他扫弦声响起,又一首民谣即将诉说歌者的另一个故事。流连忘返的故事已经在苍山下、洱海畔不知上演了多少次,我冲着那位友人微笑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留下的理由我已了然于胸。
那个友人端起刚上的蓝色鸡尾酒,说:“理解万岁!”
“理解万岁!”
我们一饮而尽,不久伏案不起;之后,其余男士也大都喝得伶仃大醉......
事后才知道,那款鸡尾酒名曰“蓝色生死恋”,七十五度......
女人们对一帮不胜酒力的窝囊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热情的客栈老板看我们迟迟未归,前来查看,将我们一一扶回,看来真把我们当做娘家人照料了。
第二天一早,到了要赶返程火车的时间,那个决定留下的友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安排我们当天的行程,招呼我们起床、退房、赶车。对于他人都如此上心,那么他的决定也一定是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其实,大家每人心里都有一个要留下的自己,只不过面对生活的牵绊,我们没他们的勇气罢了。不只是支持,我们甚至有点羡慕那些“流连忘返者”了。
若不是要准时赶路、校对时间,我们差点都忘了身上还有表的存在。回想这几天,似乎洱海畔很少得见表这个东西。这种刻度光阴的工具,在那无疑是多余和讨人嫌的。没时没晌、走哪算哪,才是应和洱海波浪拍打岸礁的节拍。
四月,光阴遗失在苍山下、洱海畔。在那里遗失的光阴,都封印在我晒黑的皮肤里和曾经信手捏来的相片中。
二零一七年四月六日,
束河古镇,晨起觅境客栈,不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