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文/张静

题记: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一  青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觚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古诗词里的告别，总是那么凄婉美丽。

而发生在我青葱岁月里的那场告别，风清云淡，丝毫没有这样明媚的忧伤。

“毕业了，给张照片吧，做个留念。”

“不好意思，真的没有，等拍了再给你吧！”。

留着板寸，很精神的男生向我讨要照片，我委婉地拒绝了他。

高三，我复读，男生在少年班，根本不搭界的两个人，却因代表各自班级去参加姚雪垠作文竞赛而认识了。此后，男生常常会到班门口喊我出来，或借书或送书，或交流读书的感受，闲聊，借口多多。

青春的心总是敏感的，我懂他的欢喜。可是，没有感觉的人，总是热情不起来。也许他从我的淡然里读出了心思，也许是功课日渐沉重忙碌，渐渐来找的次数少了，竟至最后互不联系。有时校园里遇见，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

毕业季，少不了一份多情善感，他问我要照片，除了毕业照及与好友合影，真的没有个人照片。

他恳求:去相馆拍个吧！

我微笑:太忙了，没时间。

那时，正和喜欢的男生聊得来。没有未来的人，又何必给他希望？就这样，毫无留恋，奔向自己的诗和远方。

可是，心灵深处，总觉得欠了别人什么。

大二那年，在食堂，突然看到一个男生，个头，模样，像极了他，我很惊讶。我特意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留意观察他，可是，他看我的神情和眼神很陌生，让我又犹疑不是他，矜持和自尊使我没有勇气主动上前打招呼。后来又见过一两次，还是没有说话，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这算不算爱情呢？初恋，我们不懂爱情。有些人，从未曾说告别，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永别了。这样的告别，虽有遗憾，却该庆幸。没有缘分的人，就像两条永不交汇的河流，彼此不相望，原是最好的脚本。

青春，就像是旅行，旅途中，总要经历些什么。有些人闯进你的世界，同行一段，但往往有一个人要先离开，或许是厌烦了一起走，或许是遇到了更好的风景，或者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要守护内心的那份宁静。青春终将散场，告别亦属寻常。告别，转身，上路，向前，结识新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有分才有合，有生才有活。

二  旧居

婚后的第8年，终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独院二层小楼，宽敞的院子，明亮高爽的房间，欢喜地搬进去，以为要终老此生。一点一点精心添置，淡蓝清雅的落地窗帘，实木仿古的衣柜，精心挑选的厨具，造型别致的穿衣镜，简约浪漫风的床头灯......，这些蕴含着心血和温度的物品，我以为它们与我、与这座小楼永远同在，我似乎还没有仔细摩挲呵护它们，便毫无准备地分别了。

人类天生拥有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五年后，又攒了一些钱，便按揭买了一套小三居。小区绿化面积很大，四季花红，树木常青，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有喷泉假山和各种健身设施。站在屋内阳台上，北望，千亩公园如画风景尽收眼底。于是，急不可耐地装修，入住，旧居里的物品，除了衣服和书籍，一律未动。

旧居其实离我上班的地方挺近的，骑车五分钟的路程。刚开始，每天下班回旧居做饭，午睡，晚上回新居那边，公园里散散步。这种拥有两套房子的生活，我很享受。可是，时间不长，先生嫌这样太麻烦了，不愿再回旧居，旧居便闲置起来。没多久，有人来问询，想要买下。于是，旧柜子，旧床，旧椅子，旧电视，旧玩具，旧挂历，该送人的送人，该丢的丢，物品四散各处，屋子空荡荡的，好似被我抛弃了一样。

后来，由于价钱没谈拢，旧居终是没有卖出。有人把它租下来，一租好几年。有一天，回旧居收租费，看到房客换了门锁，所有摆设也都和从前不一样，那一刻，突然感觉冷漠、排斥、拒绝的气息从屋子的角角落落，氤氲到空气中来，曾经与旧居相依欢度的时光，就这样消散无踪了吗？忽如其来的伤感，瞬间湿了眼眶，我匆忙告别房客的挽留，连注目礼都省掉，怅然疲惫地走出曾经熟悉到骨子里的旧居。

三  同行的人

每个人的一生，会遇见无数人，这种遇见，我们把它叫做相逢，而每一场相逢，也往往会以告别结束。有些人，刚刚享受相遇的欢喜，转眼就是依依不舍的告别场景。

初三那年，和同班一个女孩成为好朋友，她是镇上的，家境比较好。她活泼开朗，脸蛋胖乎乎的，有点婴儿肥，红润白皙，特别是两只眼睛非常漂亮，很大，忽忽闪闪的，像会说话一样，笑起来，似两弯新月。我们都爱读书，爱写作，我俩的作文时常被当做范文，让同学们品赏。她给自己取了个笔名:竹君，她说喜欢竹子的清幽、坚强。学校后面有一片小竹林，竹君常约我到竹林里去，看书写字，听鸟鸣，听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竹君会在我饭票吃完的时候，接济我，我功课比她好，常常给她讲题。课余，我们也八卦，话题不外乎讲班里的一些闲话，比如哪个男生最帅气了，哪个老师课讲得好了，老师偏向谁啦，谁跟谁好上了。当然，她也会羞涩地提及她隐秘的感情经历，但这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用我的秘密来交换。当她得知我的感情经历是一张白纸时，她也就很巧妙地把话题从她身上扯到旁事上去了。

离中考还有一个月，她被学校劝退了。听说她和某个男生谈恋爱，放晚学后在学校角落亲吻，被学校抓到，当做典型通报处分。那时的学校，视早恋为洪水猛兽，被发现是要开除杀一儆百的。走那天，她哭得泪人似的，说是男生死缠，她一时心软糊涂，才触犯校规的。我紧紧拉着她的手，却找不到合适的安慰之词，只是约定，中考后再见。

这一约，整整三十年就过去了。缘分被时间的利刃切割得支离破碎，散场愈久远，相见愈无期。我们欠彼此一个告别，或许不仅仅是彼此，还有我们短暂的青春时光，我们共有的年华和热爱。

我常常在想，竹子有着百折不挠的生命力，无论到哪里生根，都笑迎上天赐予她的雨露阳光，雷鸣电闪，永远是奋发向上，充满无限的生机活力。她那么喜欢竹子，自名竹君，想来那一点挫折应该不至于击倒她，她现在也应该在某个地方，过着属于她自己的幸福生活吧。

四  亲人

最永恒无奈的告别，是死亡。

我的母亲一生要强，她做事利索，嗓门大，笑声爽朗，一生都在照顾别人，照顾爷爷，照顾父亲，照顾孩子，不知疲倦。听说爷爷晚年，母亲伺候他，还常常被呵斥。父亲遗传了爷爷的坏脾气，对母亲很少和颜悦色，要么冷着脸，要么就是吼。母亲有时也哭，哭过之后，该干啥还干啥，活儿一点也不耽误。小时候，真的很同情母亲，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能忍耐。

母亲65岁那年突然腹痛，呕吐，到医院检查，竟是肝癌晚期。病势太汹涌，母亲没有像医生说的受罪七八个月，母亲甚至连肝疼都没有出现，就不行了。她从昏迷到离开，也不过四五天的时间。母亲一生硬气，她没有让子女在身边多伺候，她甚至不给我们时间，做好她离开的思想准备，就永远地去了。她走得平静安详，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也许母亲知道，我们都长大了，成家了，都能照顾好自己了，父亲有退休金，生活也是无忧的。她终于不用再劳累了再操心了，也不用跟着父亲的情绪喜忧无常了，她要真正去过自己的清净日子了。

父亲晚年多病，每年医院都要几进几出。最后在医院治疗一个多月，病势愈加沉重，一向头脑清晰的父亲明白，恐怕这次是躲不过去了，他要求回家，老也要老在家里。昏迷前的几日，父亲把我们兄妹叫到床前，兄妹和睦，互相帮衬的话，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开始安顿丧事，棺材，老衣，扯孝，安人，出殡，就餐，还有抚恤金的领取，与母亲合墓等等，所有事都安排妥后，父亲像放下千重心事，开始昏睡不醒。偶尔睁眼看看我们，便又沉沉睡去，直到离开，父亲都没有长时间地清醒过。

这种告别虽然可预知，依然痛彻心扉，那些毫无预料的告别呢？会像风暴一样把人卷进忧伤的无底深渊吧？亲情像蜡烛一样，不停的燃烧，光明温暖，极其珍贵，但说不定哪一刻就消逝了。再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一天。拥有的时候，我们定要狠狠地珍惜，不留遗憾和后悔，因为来生，无论爱与不爱，我们都不会再见。

渡边淳一说: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我们的亲人，去了，告别我们，不再纠结此生，走向永生。

五  曾经的自己

曾经，有一度，人生陷入绝望，某个寒风肆虐的夜晚，我试图用某种方式告别尘世。骨裂，缠着绷带，一脸又一脸的泪水流过，苍白的月亮，透过窗棂，冷冷地注视着我，像嘲讽我破碎不堪的生活。我也冷冷地注视着它，它的苍白，就像我人生的空白，渺茫无助，前后无路，陷入绝境，人生毫无希望的感觉，像明晃晃的一把把刀，挤压着，逼迫着，把人逼死在墙角里。我拿起纸和笔，想写点什么，开了头，却写不下去，泪水湿了信纸，墨水染了色，整张纸都模糊了，皱巴巴的，无所谓了，说什么呢？千言万语能诉尽心曲么？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吧。

我思索着，用怎样的方式来结束生命，我想到了海子的告别方式，也想到了海明威的告别方式，但似乎都不适合我。我从卧室爬到厨房，拿起刀，在手腕上比划着，可惜，我并不勇敢，我怕疼，怕血。当鲜血流出，我惊恐无比。我想到年幼的孩子，想到年迈的父母，想到挚爱我的亲人，朋友，我爱他们，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是爱，阻止了我的愚蠢，阻止我过早结束人生的历程。

这场未遂的告别，像一场剥离。此后，我同自卑的自己，软弱的自己斗争，告别。我努力读书，写作，旅游，结识很多有才华的新朋友。我大声说话，我展颜欢笑，我渐渐开始变得自信，一点点展示自己的能力，赢来尊重、赞美和支持，新生的我，明媚，快乐。

面对困境，我选择突围，提升，之后一路平坦，渐趋开阔。人生，倘若前后无路，何不闪到一边去呢？后来读木心那句:所谓万丈深渊，走下去，也是前程万里，顿觉温暖无比。告别曾经的自己，不是逃避，不是放弃，而是结束，是开始，是更好的磨练和绽放，是为了演绎出人生新的更美的风采。

我们的一生，总是在不停地告别，告别时间，告别空间，主动告别，被动告别。主动告别，是选择，是阵痛，而后诞生新的希望。被动告别，是承受，是不得不接受，与亲人的诀别，是最让人难以承受的被动告别。告别，会带给我们人生酸痛的体验，但也促使我们人生景深的层次更加丰富、更加有内涵，它让我们懂得珍惜人生旅途中的一物一人、一草一木，但绝不会停留在某一处风景，人生要前行，就要有不断的告别。

我们都要学会告别，与过去的自己，与已故的亲人，与所有消失的一切告别。有一句话叫做“向死而生”，就是在告诉我们，死亡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每个人都不可能永远活着，但我们依然可以选择笑对生活。

告别无处不在，也许每一次告别，都伴随着艰辛和疼痛，但每一次告别，也都意味着成长，或喜或悲，让我们学会，越来越从容坦然地面对人生路上经历的一切。看淡名利，看淡生死，好好活着，珍惜当下，这才是我们面对告别时，应该持有的最好姿态吧。

岁月静好，悄悄流淌 ，不经意间 ，头上长了白发 ，眼角起了皱纹，青春， 往事 ，亲人，一一别去。挥挥手，告别过往，迎着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