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双抢时节,其实是在芒种节气后的端午。端午到,麦稍黄。麦收之后,水稻插秧。关于水稻的育秧,其实早在清明就开始了。所谓“播种不过清明关,移栽不过立夏关”,其实这是指江南以南的早稻而言的。真正的江南地区的水稻移栽,一般是这样的——“小满栽秧一两家,芒种插秧满天下。”等到淮河流域,水稻插秧一般是在阳历六月下旬七月初了。
小学五年级,家里的田地刚刚通了水渠,插秧,对我们来说很新鲜。由于那时已经从村里搬到镇上,真正跟着父母下田的日子并不多。初一下学期,我还在乡镇中学读书,一个班约摸有四十来个学生。当时憋着一口气学习,就是为了打破大人嘴里的“女孩小学成绩好,到了初中就不如男生了。”当时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说,但从小学开始就在乡镇学校里有点名气的我,是绝对不肯随便就缴械投降的。所以,很幸运,初中,并不如大人们说的那样恐怖,所幸,年少无知也足够轻狂,在班里我还是要拿第一,当领头羊。我倔强的个性,让我不惧怕任何流俗,一直都像个假小子,也一直把自己当成白衣少侠,可能那时确实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吧!《萍踪侠影》《少年张三丰》《射雕英雄传》对我影响太大,总是不由自主活在幻想里。直到父亲出事的那个夏天!
在我一年级下学期,举家从村里搬到了外公家所在的镇上。住在人家的地盘,老实巴交的父亲和一心要改变家庭命运的母亲一起做起了小生意。门前一条河,隔开乡村和集市,码头成了鱼龙混杂之地,也成了各路乡镇豪强们营生的首选阵地。父亲是粮站厨师出身,母亲虽是农民的媳妇,可自有一段传奇的身世和超越农村文化水平的知识以及远见。母亲誓死不愿在村里看着男人用拳头争夺土地,用无尽的生养男孩来获取家庭和农村里所谓的声望。她的心在远方,能有多远她并不清晰,她知道,有一种生活,可以不用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样可以优雅活着,有丰盛的菜肴,有醉人的红酒,关键是有一种琴瑟和谐的美满。于是,我和弟弟妹妹就成了她梦想的实践者。她自己是错过了人生的高考,因为我的外公是不折不扣的“牛鬼蛇神”。【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留待以后再说。】
顶着各路质疑,顶着生活压力,七岁那年,我尾随着母亲,母亲尾随着家里的老黄牛,我们一起走出了村口,踏上了一条在当时的我们看来通向广大世界的道路。
在镇上码头谋生,远不是看着那么简单。我家的小饭馆开张不久,就有过人来收地盘税,外公是曾经大名鼎鼎的“老大”,虽然两手空空,但是,他老人家站在那里,就没人敢说点啥。生气时,外公还抡起大菜刀追着老爸满河沿跑。有时打纸麻将牌赢了钱,外公就哈哈笑着说,今天可以买大炮了!这是父亲当时的生存状况——内忧外患也不过如此吧!
当时的码头运输生意机会多,水上船只运输过来的沙石材料,需要陆上的车辆再度送达指定场地。那时候街边很多财力尚好的人家,都买了拖拉机,干起了这营生。母亲看着也心里发痒,觉得时机到了,跟大姨表姐夫借了一笔巨款,确实,八十年代中期,万元户就是爆炸性新闻啊!一台拖拉机就值这个价!
我家的第一台拖拉机,是妈妈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四舅带着爸爸,去当时的另一个皖北大市的拖拉机厂买回来的。妈妈的四个堂兄弟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要能力有能力,要头脑有头脑,要身手有身手!父亲和舅舅们不一样,太老实,太憨厚。他对机械,对生存中的勾心斗角都是非常不适应的。拖拉机买来,别人家的男人都是直接摸索几下就突突突开上道来挣钱了。父亲跟着舅舅学了两周,然后开始拉货运货,在一次上坡路上,父亲的车为避让行人,忙中出乱,连人带车翻了过来。幸亏是空车,父亲被压在车头下的方向盘边上,肋骨两根,断裂,脚被机箱里的开水烫得几个月无法着地!在医院治疗的那两个月,正是乡村最忙碌的农忙季。
【拖拉机买回来不到一个月出事,随后转手卖掉,因为,比起父亲受伤,还不起钱是借钱人最大的恐慌!世道如此,无可厚非,母亲学会了刚强,随后再度借钱买车,亲自上阵,这是另一个故事。】
一地的麦子,被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千难万难地收了回来。接着就要插秧,人人都有田地要忙,这时候再也挤不出时间来先人后己了!也是那个夏天,我突然长大了!
当时初中的老师多半也是家里有田的,他们也会在工作之余下田劳作,还会顺带捎上学生。后来就渐渐有了这样的风气,同学们之间也开始你来我往相互帮忙。今天我们去你家干活,明天再去他家,人多力量大,一天一天轮下来,大家不仅觉得效率高,还增长了彼此的情谊,同学们也渐渐有了各自的小团体。那时的我,在同学中间还算受欢迎,我脾气并不好,个性也强,如果说能得到同学们的一点认可,可能还是我这不知不觉养成的热心肠吧!当然,我觉得成绩好一点也是有用的,那就是可以赢得多一点的尊重。加上当时老师也还看重我,所以当大家听说我家的故事之后,同学们也被感染了。个个都要英雄救人——可惜我是假小子,远不是那种我见犹怜的美人,所以,我的女同学们也格外豪爽。
记得那个周五的下午,是政治课,我的老师是人见人怕的郭老师,背后我们都叫他郭大牛,可见这个老师的威严。一般人都不敢跟他直接说话,我呢,不怕,但要在他的课上请假,也是第一遭了!听了我还算不结巴的陈述,郭老师也非常同情,竟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当时陪我请假的同学也跟着知道了我家的难处,回到班里一下传开,大家都一起要跟着我回去。上午第四节课前请的假,到放学,班里除了三个男生,其余都要跟着我回老家插秧了!郭老师看到这阵势,也没多说,反正我不知道下午那三个男生的课是如何上的,我记住的是那个夏日午后,一群少年奔赴秧田的豪爽!
那时很少有所谓的女士自行车,全都是带前横梁的老式大自行车,大家骑着车,有的还要带上一个人,我那时的个头也刚好能坐在车座上双脚够得着脚踏板吧,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疯狂冲锋!从学校到老家的田地,有三千米左右,三十几个少年一阵风一样就到了!一路上说说笑笑,大家好像都特别兴奋,像是赶一场特别的盛会。乡野的风,和阳光一样明亮热情,呼啦啦地拉扯着我们的头发和衣裳,我们全然不顾这客套,个个直奔主战场!
早早在田里劳作的爷爷,奶奶,大伯,还有母亲,还有赶来帮忙的亲戚们,看到我带的这支队伍,哭笑不得。但是大人们都明白,这群从小在土地里玩大的孩子,个个都是熟谙庄稼活的高手!没吃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像我这种半个庄稼人,也是可以手到擒来的呀!何况当时我的同学们确实都人高马大,有发育快的,都是半大的小伙子和姑娘了,干起活来,可真是呼呼作响呢!效率质量都不输给大人们的!
正午阳光非常灿烂,夏日的风裹挟着水田的清凉,兵分三路,一队拔秧,一队运送,一队插秧,我跟着瞎指挥,看谁渴了就送水送瓜果,少年们都是年轻气盛,谁也不肯就地歇着,大家说着笑着闹着,一两个小时功夫,配合着大人,我们家的两亩秧田就压满了青青秧苗。整整齐齐,间隔均匀,没有漂秧——同学们的手艺真真切切扎扎实实!同学们的心,就像这五月的阳光一样纯洁热烈明亮清爽!
妈妈带来了饭菜,大家就地坐在田头,吃着说着笑着玩着,看白鹭悠闲在眼前的田地里漫步,看水中的青蛙蹦来跳去,看小水蛇倏忽穿梭,看谁的腿上爬上了蚂蟥,看身后的村庄静默成诗,看天上的流云奔向远方,看我们的影子从一个点到一条线,看着秧苗填满水域,看浸泡发白的双手,看彼此沾满泥浆的衣裳,看到一双双光脚丫此刻都白白亮亮,看大人们欢喜又感激的目光,看着看着,时光就跟着青青秧苗,抽出了稻穗,然后我们也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后来,我也跟着同学去他们家玩,但几乎没赶上过插秧,他们没有我这样的机会,我想,这机会真不必人人有吧。所以我基本没有办法补偿了!少年时代的情谊,因这一场插秧而得以圆满存储,疯长,牢牢霸占我记忆的秧田。阳光下,少年们的身影,笑脸和声音都没有褪色,还是那个正午,如秧苗一样青翠发亮!
【谨以此文献给我家乡的小伙伴们,感谢有你们的时光,感谢你们的善良真诚,充实了我的少年生活,让我感受到人生初上路的美好。这束光一直照着我,不论走多远,让我始终记得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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