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ala», by Ed Wudde of the Scapino Ballet Rotterdam, at Rotterdamse Schouwburg.
《Scala》是荷兰Scapino Ballet Rotterdam舞团今年的新作，于12月1日首次搬上舞台。我观看的是他们于12月10日在鹿特丹剧院（Rotterdamse Schouwburg）的演出。为此，特地冒雪从比利时布鲁塞尔前往。途中还遭遇铁路事故，在工作人员临时调度下从Rosendael转乘巴士。原本两小时的路程变成了四个小时。达到剧场时演出已经开始，好在剧场服务人员通情达理，放我进入顶层的观众席。虽然观看角度大打折扣，但终于还是可以在现场见证这场演出也算是万幸。
《Scala》是编舞家荷兰本土编舞家Ed Wubbe在2013年创作的《Pearl》的姊妹剧。虚构的剧情讲述一个女贵族在宫廷生活中爱恨情仇，时而真诚又时而冷酷的行为无不体现着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当年《Pearl》使得Ed Wubbe和Scapino Ballet获得了业内和观众的一致好评，票房也收获了巨大成功。此后，Wubbe参与了Robert Carsen执导翻排的《Les Fêtes Vénitiennes》(威尼斯节日) ——由法国人André Campra创作、1710年搬上舞台的歌剧芭蕾；还于2016年与荷兰老牌乐队Nids合作排演了为几年庆祝Scapino Ballet舞团创建70周年的作品《TING!》。两部作品都体现了Ed Wubbe独特的戏剧化舞蹈的风格。近些年，这种形式不仅在荷兰，在整个欧洲范围内都被视为当代舞蹈的先锋杰作。
事实上，Wubbe和他所在的Scapino Ballet不只是为当代舞台贡献了一部佳作，他们还复活了一种在欧洲舞台剧发展史上极为重要的艺术形式：Opéra-ballet (歌剧芭蕾)，即将歌剧与芭蕾结合起来的一种纯粹供贵族欣赏和娱乐的舞台剧。《Les Fêtes Vénitiennes》是法国艺术家André Campra的代表作，于1710年6月17日正式上演，算是Opéra-ballet的鼻祖之作之一。虽然晚于Pascal Colasse的《Les Saissons》(1695)和他本人在1697创作的《L'Europe galante》，但正是这部作品宣告了歌剧芭蕾从此登上当时最光辉的舞台。当然，历史上最著名的歌剧芭蕾作品还当属Rameau的《Les Inddes galantes》。而荷兰艺术评论界经常将Wubbe比作当代的Rameau。
这一切都是在法兰西王国太阳王路易十四的主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的。这位引领欧洲时尚的国王命令将宫廷经常跳的舞步规范化并用专门术语记录下来，编制成一种可以持续效仿的范本。例如库朗特（法语原文courante，意指一种快步舞）、小步舞（法文menuet），以及用于各类隆重仪式和平日正是舞会时的舞步。所有这些在Wubbe编舞时都被视为最基本的要素。简单地说，不同地区的巴洛克舞蹈共同的特征之一就是身体绷直，从头到脚保持紧张的状态，而胳膊的运动相对自由。笔直的身躯表现着桀骜不驯的贵族气质，而舞动的双臂则负担着表达优雅华贵和细腻妩媚的功能。所以，在《Scala》中，Wubbe使用的最经常的动作之一就是舞者们昂头矗立在舞台上，举起双臂后又缓缓自然落下，如同芭蕾练习中的标准姿势。
然而，Wubbe也没有完全拘泥于原有巴洛克opéra-ballet的框架。因为对他来说《Pearl》-《Scala》首先是一部舞剧。戏剧性并非十分重要，而如何运用身体语言来表现剧情，来诠释他理解的巴洛克氛围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在《Scala》中舞者、乐手和歌唱家都是相对比较独立的。在Wubbe的脑海中，身体和旋律在舞台布景的衬托下要达到一种装饰性的、形式上的统一，以共同营造一种“巴洛克印象”。歌手和舞者各负其职，彼此互动很少。他们靠音乐相互联系，一起展现剧情。这一点与古典的歌剧芭蕾很像。那时，在歌剧中加入一段或几段芭蕾在巴洛克时期的法国宫廷比较常见的，也是最高级别演出的标志。这个传统后来一直被巴黎歌剧院保留至19世纪。由意大利作曲家Verdi应巴黎歌剧院邀请创作的《Don Carlos》就曾包含芭蕾舞的段落。芭蕾被视为优雅中典范。如果说一部歌剧是一箱华贵的五光十色的珠宝，那么芭蕾就是其中最大最耀眼的明珠。这也正好迎合了Wubbe以舞为核心的创作理念。
如果说Wubbe并非还原了巴洛克opéra-ballet，没有像例如Francine Lancelot那样逆潮流而求复古，而只是想要制造一种“巴洛克氛围”，营造一种穿越式审美体验，一种“巴洛克印象”，那么这是需要缜密构思，诸多技巧，以及非常默契的团队合作的。Wubbe将巴洛克美学中的一些品质移植到当代表达语言系统中，在保持音乐原著的同时，要借助修改过的服饰、灯光、极简主义混杂象征意义的舞台布景，甚至影像等当代舞台剧十分注重的组成要素来创作。是的，是创作一部当代具有巴洛克特征的作品，而非再现历史上的巴洛克。
这里告诉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继承传统并非只有将传统在表面上或形式上原汁原味地再现出来这一种方式为最佳。在领悟传统作品的创作思想中的精髓后，将其提取出来运用在当代语境中创作新作品，是如今最受推崇的理念。就好像Sofia Coppola在《Marie Antoinette》中所做的：无意重塑历史，以完全纪实的方式再现路易十六的法国宫廷和Marie Antoinette的私人生活，而是汲取每个牵扯进入的人物的性格特点，将其放置在一个当代的思维框架内来描述，让人物和事件在新鲜的思维环境下自然展开。所以电影的配乐采用了许多当代电子乐和流行歌曲。也因此Marie就好像是一位生活在与我们同时代的王后。而当电影构造的场景又偏偏完全忠实于时代，完全仿照18世纪的风格时，我们便意识到，所谓影片最后达到的效果并非是将Marie放置在我们的现今，而是吸引着我们带着所有习以为常的感受回到法国大革命的那个时代。
Wubbe的《Pearl》和《Scala》其实也是这样的一种操作。只不过，舞台剧给予他更宽阔的施展空间，使他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来制造更多复合和交叉。虽然Coppola的《Marie Antoinette》可能并不是Wubbe的灵感的直接来源，但是Wubbe在确实承认《Liaisons dangereuse》和《Le Roi Danse》等反应法国宫廷的电影确实给他构思作品带去启迪。以这些影视作品作为参考，我们也可以初步了解巴洛克在当代语境下到底意味着什么，对Wubbe来说又是何等特别。
巴洛克落下烙印的时代是一个人类理性觉醒的时代，一个人类开始像青春期少男少女一样认为自己可以征服自然可以为自己制定规则的时代，一个人类因此要以一种类似科学的态度来为世间一切寻找规律并制定准则的时代。然而，那又是一个封建王朝势力此消彼长、神授王权的权利达到顶峰的时期。在宗教辅佐下，向世人推崇至善的伦理道德。然而，在以此制定了审美的定律的同时，贵族们却在美丽的躯壳下视自己亲手制定的信条而不顾，肆意妄为，荒淫无度地享受着血统赐予自己的特权。那个时代特有的外表和内在的反差时常会刺激当代艺术家们的表达欲望。那是一场又一场的人类自己与另一个自己的游戏对决，是一段又一段相互交替的自我鼓舞和自行堕落。Wubbe的眼中的巴洛克也是这样一种矛盾体，一面以上帝之名佩戴桂冠的人类理性的雄壮，而另一面又在光辉背后的阴暗处尽显人类原始欲望的鬼魅。
“巴洛克”本意为17世纪的葡萄牙语“外形无规则、未经打磨的珍珠”。18世纪以拉丁语“baroco”的形式固定下来，并开始代指“奇怪且复杂，却又无太多实际用处的”东西。巴洛克这个概念进入艺术也并非是由某个机构或学派以自上而下的方式进行推广的，而是在“民间”的艺术品论界脱颖而出的。它被用于形容那些具有“现代”精神，在各个方面与构造未来的古典主义的、遵从严格教条的艺术理念对立的那些思想。在17世纪，它首先体现在诗学上，然后在宗教和世俗权贵的共同支持下很快就渗透入各种艺术领域。因为，对于天主教教廷，巴洛克是对抗宗教改革后兴起的、主张禁欲主义的众多新教们的有力武器；而对于国王贵族们来说，巴洛克既是他们炫耀财富的绝佳手段，又是强化自己指定的社会分层的、禁锢人心的工具。
所以，巴洛克是一种从形式到内容都极为复杂，禀赋矫揉造作，甚至自相矛盾等的特点的美学理念。这种自带戏剧冲突的审美视角也正是Wubbe构思他的《Pearl》和如今的“续集”《Scala》的起始点。那是一种散发着鲜美刚刚开始腐烂了的味道的富丽堂皇，一种自身斑驳陆离虚有其表的绚丽夺目，一种危机暗藏重重、人心彼此相向之上的荷塘月色、碧空如洗。简而言之，对于Wubbe来说，巴洛克意味着激情、紧张，甚至危险。
《Scala》的演出服装是由巴洛克服饰的专家Pamela Homoet负责。连体裙，上体紧身束腰，下面裙摆被内置的裙撑向左右两侧展开。为了舞者们行动自如，不仅去掉了臀垫，还在正中间纵向开了一道叉。风格和样式基本延续了《Pearl》曾经采用的，唯有色彩上做了些变动：《Pearl》中的服饰主色调明亮，多为银白色；而《Scala》则充满着昏暗压抑的情绪，色调沉重浓厚，服饰多为黑色。另外，事实上，这件套裙被定位为中性。不仅女舞者，男舞者中也有人始终身着这种样式的服装。另外几位男舞者穿着了巴洛克时期的一种男性服饰。同样是连体套装，上体塑身，臀部和大腿宽松，而裤腿在稍过膝盖处又被束紧。
音乐方面，Wubbe沿用了曾担任《Pearl》现场伴奏的、专门演奏巴洛克风格乐曲的室内乐组合Combattimento。演出的曲目多为Vivaldi、Haendel、Scarlatti、Ferrandini、Albicastro等巴洛克时期作曲家的器乐作品以及咏叹调协奏曲。这些作曲家中包括曾生活在17和18世纪交界时期的荷兰而如今却鲜为人知的几位。之所以我们只能称Wubbe的作品为theatrical dance，而不能将其完全视为一部opéra-ballet，不仅是因为这部剧在构思上没有按照基于某一文本来谱曲，然后再编舞的创作顺序，更是因为Wubbe依据主要从Vivaldi的音乐获得的灵感来编纂自己的舞蹈，并视舞蹈为表达的核心力量。歌曲在这里只是配乐的一部分而已。每个作曲家彼此之间风格的差别本身构筑了不同剧情需要的不同氛围。而叙述故事的主要任务则是由舞蹈动作的身体语言来完成的。
巴洛克音乐的最根本机理是“对位法”。在主旋律演奏的同时，还有一个甚至多个其它旋律同时进行。例如在钢琴曲中，如果右手弹奏主旋律，那么左手的弹奏出来的不是为了配合右手的伴奏，也不是像巴赫的赋格那样的稍微滞后的重复或变奏，而是完全另一个旋律。当然，在巴洛克室内乐乐团中使用的就不是钢琴了，而是羽管键琴。与之相伴的还有小提琴、大提琴以及一些当时特有的弦乐器。偶尔也会出现双簧管的协奏。在《Scala》中也有收录一段。
在《Scala》中Wubbe经常会编排一种情节性的群舞。舞者们的身体彼此相连，黏在一起。在一组群舞中主角会不断地切换人选，好似涌动的泉水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水泡。有时甚至十名左右的舞者组合在一起，像一只不断变形的怪物在舞台上游弋。这样的编舞不仅体现了人物间错综复杂，爱恨交织，彼此难以割舍关系，还是上述巴洛克风格音乐的另一种展现：每个人各自怀有自己的秘密，居心叵测，好似一段段彼此平行旋律。它们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甚至组成了一种奇异的、脆弱且偶然的和谐。
舞台剧一直以来面对的最大局限性之一就是对人物身体细节的视觉展现。因此越来越多的当代戏剧纳入现场摄像的手法。同程影像的加入不仅有助于观众更好地观看细节，还创造了更多的维度。电影的许多技巧被吸收进来，既可以表达人物表情之类的细微动作，又可以制造一种更为丰满的视觉乃至戏剧化的效果。因为它不仅可以丰富舞者的表达，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制造一种视觉上的平行阐述的效果：当整个舞台上每个演员的一举一动都呈现在观众眼前时，“现场直播”的特写将其中一人的行为突显出来。如同音乐里的主旋律和伴奏之间的关系。被摄像机对焦的演员的动作成为了主旋律，而舞台上其它人的行为则是伴奏，或者副旋律。
时至今日，Ed Wubbe已经指导Scapino Ballet Rotterdam舞团25年。拥有一批完全了解他独特肢体语言表达系统的舞者。在荷兰国家戏剧基金会（National Theaterfonds）的支持下Wubbe实现了这部众人企盼已久的作品《Scala》。自此舞团将开启荷兰全国各地持续四个月巡回演出。最终将再次回到鹿特丹剧院连演四场来谢幕。就如荷兰当地艺术评论媒体所说，《Scala》在还未问世前就已经几乎获得了成功。这既是基于前篇《Pearl》的成功，也是Ed Wubbe多年来在舞台上的探索所积累下来的品牌效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