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个近乡情怯的人?唐朝诗人贺知章曾写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哀。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86岁时辞官回到他的老家浙江永兴,当时他已客居在外五十多年了。读他的这首诗,我们可以体会到他的百感交集,有愿望得以实现叶落归根的轻松与兴奋,当然还有儿童相见不识笑问何来的失望与感伤。
我不自觉地又想到自己:离开家乡的那个小镇也足有二十几年了,开车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儿童相见当然会不相识,但我没有以一个客人的身份回到小镇,而是作为出嫁在外的闺女,要投入娘亲的怀抱。
可我真的是近乡情怯的人。也许是自己的平凡无能,没有衣锦还乡的情结,也许是父亲母亲的离世,我找不到家的感觉,总以为回一次小镇要积蓄好大的力量好长的时日,还没有终于成行的喜悦,反而是一丝丝的怅惘凝聚心头并继续积攒再一次回乡的力量。
我们离开的时候,这一切已定格在心中:
那一方小街是我童年少年快乐的见证,有两辆大车并排通过那么宽,街两旁是低矮的土瓦房,买一个橡皮买一本书要进清凉整齐而略显冷清的文具店,母亲买二斤毛线扯几尺布要进那个日用品还算齐全的供销社商店,小学对面还有个铁匠铺,等我们走到校门口还能听到清亮有力的打铁声,我知道,那是铁匠师傅把铁片从熊熊大火中取出放在铁砧板上,二个人正抡起铁锤狠命砸呢。我们家隔壁还有个染房,小时候我穿的绯红色裙子,就是染房师傅的杰作,当然我不明白那是蜡染还是扎染。
走到野外,小河还是咕咕地唱着欢歌,那是洗衣女子最自由的场合。穿过小桥,大片大片的麦苗迎着春风扭动着腰肢,蓝天上有只只燕子翩然飞过,它们在紧赶着要到某家房檐下衔泥筑巢吧。再向南望,一层层梯田,一层层绿毯似的在阳光下取暖,在春风里撒欢,你看,它们飘起来了,倏忽间已飘向南山顶几间房屋的面前,似乎要与朵朵白云争颜,房前矗立的大树是它们的背景,也是连接它们的桥梁,“吹面不寒杨柳风”,当真是怡人的体验。
妹妹拿着相机对着梯田,对着石砾遍布的大河滩,对准河滩边的堤岸及杨树林,就是一通咔嚓咔嚓。
小镇,待我与你重逢,你却是另一番景象: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子变了,变得有韵味了。你看:街道两旁的垂柳迎风欢舞,一街两行的民居由一层的土瓦房变成两层的砖木小楼,宽宽的房檐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街角一隅,清一色的上下两层,青瓦白墙棕栏杆,下面一层间间店铺紧相连,上面是一层一间间农家宾馆,两侧里大红灯笼挂两串,我的回民小学大门富有民族特色,校园旧貌换新颜;
小镇啊,你怎么由垂暮老妇变成了盛妆美女,以新的姿态兼容各地游子及儿女,让所有人都想宾至如归而不愿离去吗?
我走向田野,梯田还在,白云在飘,燕子在飞,麦苗在笑,小石桥变成了大石桥,大石桥两边还装有带雕饰的白栏杆,可是小河干涸,杨树林不在,大河滩依旧石砾遍布,河道却被炼金的人挖得一个大坑连着一个大坑,如果夏季下了大雨,会是如何景象,让人无法感知。
家人们要发财致富,就要牺牲美丽的田园,牺牲大好的生存环境吗?
走在大街上,难免会碰上旧日的亲友,先是惊讶,互通姓名,哈哈大笑,连说“不敢认啦,咱都变样儿了。”真的,从十几岁的青涩少年到四十几岁的成熟中年,岁月是把刀,哪能不把皱纹刻在额头眼角?哪能不是岁月的风霜染白了鬓发臃肿了身材?即使穿得讲究一些,也掩饰不了光影深处青春难在的落寞与愁肠,笑着互通了几个小伙伴的生活近状,“去俺家坐坐吧,少时伙伴难重逢嘛”,她诚挚的邀请中,眉宇间流露着往日依然的伙伴浓情。“不了,趁星期天回来给父亲上坟,”俩人一时黯然的沉默,不过一分钟,又满脸堆笑,互道再见,再见再见,谁都明白是难得一见,只能再次邂逅了。
我能想象,那个小学时让我替他做作业的男同学,在寒风中爬高上低,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的窘迫,家里的妻子和一儿二女正眼巴巴瞅着他呢;那个小学时会蝎子粘墙会下腰的让我佩服不已的女同学,成了留守女人(他丈夫儿子儿媳都出外打工了),每天监护着上小学的孙子和三四岁的孙女时她内心的凄清与无奈;那个初中时骂架气势压倒男生的女同学,依然在骂她的老公,而她和其他两个妯娌各不示弱,还时不时去骂自己的公婆,老公公因此气结胸闷,抑郁而亡,村里人谁都在戳她们脊梁骨,我能想象她们视而不见的洋洋得意,预感她们不会咋好的结局!
小学初中时的嘻嘻哈哈,只是成绩的时好时差,谁会想到若干年后小伙伴们会因各自的性格品行散落在天涯,有的成了参天大树,有的成了依靠别人的菟丝花,有的成了路边的杂草,还有的过早衰败连根儿也留不下。
我又想起贺知章的诗了,“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绿时波。”近乡情怯情更浓,不管我们离家乡多远,她都是我们心中越念越艳的朱砂痣,都是我们心中不老的神话。
不管人事如何变迁,惟有心中思乡水,四季不改绿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