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薏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她艰难的睁开眼，手机在枕边发出刺眼的光，上面闪烁着“妈妈”两个字。
“喂？”她尽量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周围乘客。
“过海了吗？”
何薏顿了顿，感觉车轮在铁轨上跑动，她捋了捋头发，轻轻的“嗯”了一声。
电话那边忽然不说话，何薏垂下眼帘，耐心的等待，呼吸的声音在通话器里显得尤为沉重。良久，何妈妈终于开口，“何薏，小安的事，过了就过了，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程安的名字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的打开了她心上一把沉重的锁，所有有关他的记忆，他年幼的样子，少年的样子，他青涩的，善良的，美好的样子，全都排山倒海一般，涌现在脑海里，在这安静的深夜里将她淹没。
她的眼睛里忽然就涌上一股汹涌的湿意。
“何薏？何薏？你睡了吗？”
喂，喂，程安，你睡了吗？
我好困。
你别睡啊。
“妈妈，我没睡。”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变了调，孤独来的这么突然，像是一只肥虫在她心上啃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火车寂寥的长鸣让她在黑暗里越走越远……
【2】
程安比何薏大半岁，从小长的高，不爱说话，看起来比同龄孩子老成又稳重。
何薏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何父何母忙，学校不远，经常把她“托付”给程安，“你等会儿上学和隔壁的小哥哥一起走，不要闹。”
何薏愣了愣，点头，从此小媳妇一样跟在程安身后，上学放学，像一道娇小的影子。
程安是个小男子汉，成绩好，办事牢靠，被何母一嘱咐，立马把何薏当小公主一样照顾。过马路让她走里边，天冷了把自己围巾脱下来给她围，走到哪都牵着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弄丢了。
很多时候，何母去领居家打麻将，回的晚，就让何薏先去程安房里睡着，程安把大床让给她，自己点了盏小台灯，坐在桌边写作业，安安静静陪她入睡。
何薏记得，程安的家在九楼，风总是把窗户吹得呼呼作响，好似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要破窗而入，将她掳走。她不害怕，她知道她身后暖黄色的灯光底下是他笔直而坚挺的身影，只要稍一伸手，就能抓住。她把头埋在他睡过的枕头中，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混入鼻息，是一剂清新的催眠药，将她拉入一场柔软的梦中。
对于何薏来说，童年的程安就是一个温暖的巢，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潜移默化的渗透到她的生命里，融化到她的记忆里。
【3】
之后的岁月，程安就像一棵挺拔的杨树，越长越高，只是身影更加单薄，皮肤略显苍白，有时何薏走在他身后，只怕风一吹他就要跑了，她忍不住对他说，“程安，你多吃点吧。”
他总是不以为意的笑她，“保护你还是可以的。”
中学以后，何薏渐渐变得浮躁，叛逆少女和父母的冲突三天一小五天一大。有家不能回的时候，她会毫不廉耻的躲进程安的房间里，向他吐槽，跟他倾诉。
程安的话不多，很多时候他总是听，何薏总觉得他外表孱弱，内心却像一座山一样沉稳。他会等她说完，理智的给她建议，最后恭恭敬敬的把她送回家里，等她下一次再逃出来，再送回去。
她乐此不疲的逃亡着，他却耐心的做她的灯塔，教给她正确的航线，指引她归途。在何薏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里，程安是她的先知，是她的长者。
【4】
荷尔蒙开始肆意弥漫的时候，青春期的同龄人按耐不住躁动。何薏与程安关系好，难免遭人打趣。
曾经有不少女生问过她，“你和程安在谈恋爱吗？”，“你喜欢他吗？”，“你们走的这么近，没想过在一起吗？”
“恋爱”，“喜欢”这些字眼不知为何在何薏眼里未免粗俗，她想了想，她和程安就好比左手和右手，握在一起没有感觉，分开了又不行。
她虽然是语文课代表，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容这种奇怪的心境。哪怕后来，程安有了女朋友，她也没有任何出离的愤怒或嫉妒。
她比他女朋友了解的更多，她睡过他的床，牵过他的手，围过他的围巾，吃过他妈妈做的饭菜……所有的这些，都是身为他女朋友未必拥有的殊荣，她有什么好嫉妒的？
那个时候，何薏想，除了死亡，也许再没有一个人能把程安从她身边抢走了。
这个想法后来成为她一生的时光中最令她懊悔的事情。因为没过多久，事实竟被她一语成谶了。
【5】
何薏记得，那是高三的夏天，天气异常的炎热，她摇着一把蒲扇在教室里满头大汗的刷题，周围的气氛压抑而又沉闷。
同桌忽然从教室外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身旁神神叨叨的说，“你知道吗，程安糗了！”
她一听，来了精神，“什么？”
“我也不知道，据说是和女朋友在亲热的时候流了鼻血，被送去医院了。”
哈？何薏简直就要仰天长“笑”，程安啊程安，你好歹是个成年人了，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她捂着嘴吃吃笑开来，等他从医院回来，她要好好给他说教说教，谈恋爱怎么能这么冲动呢？
可是一天两天，程安再也没有回到教室里，晚上放学回家，何薏抬头看隔壁的窗户，他房间里的灯再也没有亮起过。
她忽然觉得事情好像不对了。
【6】
镇上的医院太小，程安被转到了省会医院里，何薏借着三天小长假，坐了两个小时的大巴去看他。
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病房里的程安两颊凹陷，面容憔悴，见了她，硬是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何薏的鼻子禁不住泛起了酸，“我让你多吃点儿了吧你非不听。”
程安只是一个劲儿的笑，告诉她没事。他问了她很多学校里的事，课堂上的事，何薏从他暗淡的神情里看出，他很想回去，继续学习，参加高考。
他说过，他想考w大，想带他女朋友去看樱花。
可是现在，他只能困在这个苍白的病房里，不要说高考，他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走完这么长远的道路。
何薏有意的避开和学校有关的一切，她对他说楼下李奶奶养了一只小奶猫，等他回去，它就生小宝宝了；楼下胡小虎种了一棵苹果树，说是开花结果那天，一定要减肥成功；隔壁许阿姨和她老公又闹离婚，成天鸡飞狗跳……
她对他说了很多家里的事情……话语中掩饰不住等他回去的决心。
【7】
时间在枯燥的试卷和书本间过的飞快。转眼就要高考，何薏再没能抽出时间去看他。他们总是在电话里通话。
偶尔有时间的时候，何薏会抽一两道数学题请教他，她不打算听懂，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不想他一个人待在病房里胡思乱想，徒劳的感到生命在身体里流逝。她尽量的让他像个正常的少年一样生活，即使不能参加高考，好歹也体会一下紧张的气氛。
临近考试前几天，何薏忽然从同桌那得知，程安的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何薏当时愣了一下，过后仍旧埋头写题，同桌只当她早已猜到，不以为意。如果她足够仔细，一定能看到当时何薏握笔的那只手上，满是青筋。
一个月之后，高考成绩出来了，何薏考的很好，几乎超常发挥。她查了成绩，第一个给程安打电话报喜。
“何薏，你长大了，超过我了。”他拖着病重的身体，在电话里轻轻的笑着对她说。
她的心忽然就酸了，何薏当时很想对他说，没有，程安，我只是连你的份一起努力了而已，我从来都没想超过你，没想上名牌大学，没想为父母争光，我只是想带着你的念想，替你走的更高更远。
【8】
填报志愿的时候，何薏填了w市的一所师范大学的师范专业，何父何母高兴，说女孩子读师范最好不过，将来出来当老师，找工作不成问题。
何薏根本没有想这么多，程安说过，他想去w大，想去看樱花，她的分数还上不了w大学，只好填报旁边的师范学校。
临走之前，她又去看望他。彼时他已进入倒计时，身上连接多个医疗设备，信号灯花花绿绿让人眼花缭乱。看到这一幕，何薏只觉得心疼不已，她的骑士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样残忍的折磨。
她沉重的走上前，告诉他不久之后就要启程。
“飞机…还是火车？”
“打算飞，怎么？”
他忽然沉默下来，两眼直瞪瞪的望着她。
“你想坐火车？”她恍然大悟。
“火车…会经过很多城市…能看到很多景色。”
当天晚上，何薏立即就定了一张前往w市的车票。何母百般阻拦，“囡囡，你不是没有看过新闻，女孩子一个人坐火车危险，程安又不在你身边，过海的时候出事了怎么办？你又不会游泳……”
“妈妈，”她轻轻的打断她，“我长大了，没有你和程安，我也会做的很好的。”
程安，我长大了，很多困难的事，简单的事，我都能独立完成，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像你一样可靠的人，替你完成许多你做不到的事情，让你疲惫的时候，伤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也有一方净土供你依靠。
你不要失望，你想去的地方，我替你去走，替你去看。
“……”何母突然就妥协了。
【9】
何薏的火车是中午一点，过完海之后，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太阳变成了金黄色。
说实话，火车里空间很小，环境嘈杂，空气沉闷，的确让人难以忍受，何母拦着她坐火车，不是没有她的道理。
何薏找了窗边的一个位置坐下，开始欣赏窗外的风景。
这个时间点的景色还不错，荒野尽是起伏的平原，镀上夕阳的金色很有诗意，让人想起《指环王》里的中土世界和古老城堡。偶尔经过一两个孤独的村落，没有人烟，却阡陌交通。
她坐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从书包里翻出本子，撕下一页，她忽然很想写一封信，给程安的。
亲爱的程安，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分，托你的福，我正在火车上欣赏路过的风景。我看见远方一片平坦的田野，在太阳底下折射出金色的光圈，我看见田野上火车奔跑的倒影，不知要将我带向哪个遥远的未来，我期待看见浓重的夜色，和远方城市里的灯火，我想知道那里的人，在喝什么样的酒，说什么样的故事，唱着什么醉人的歌，我不知是否有人和我一样，匆匆路过一个城市，迷惘的想念一个重要的人，车轮发出巨大的声音，在我耳边轰隆轰隆，不知等你坐上这趟火车，是否会看见这些相同的景色，拥有和我一样相同的感受。
程安，求你，快些好起来吧。世界这么大，你怎么忍心一来就走。
【10】
火车上熄灯早，何薏在黑暗中百无聊赖，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把玩手中的信，忽然很想亲口念一念给他听。
她略微思索了一阵，毅然拨通他病房的电话。
“喂……”这天晚上，程安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异常嘶哑。
“程安，程安，你要睡了吗？”
“没有……”
“你别睡啊，程安，我现在在火车上，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念给你听好不好？”没等他答应，她开始自顾自的念了起来。
何薏没想任性，她只是觉得程安得情况不容乐观，再等下去，她怕再也没有给他念信的机会。
信很短，读完不超过一分钟，“怎么样？”她问。
那边安静了许久，她忽然有股不详的预感，“程安，程安，你还在吗？”
“我好困啊，何薏。”
“程安，你别睡啊。”她不停的叫唤他的名字，电话那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通话戛然而止。
何薏愣了，那个夜晚她再也没能睡着。她焦急的拨打了许多人的电话，自己父母的，程安父母的，都无人接听。第二天中午，火车到站，她急忙走出站口，还没掏出手机，先接到了何母打来的第一通电话。
“程安昨晚病情恶化，抢救无效，今早去世了。”
何薏看着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忽然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11】
那段时间是何薏生平第一次对“大脑一片空白”六个字有切身的体会。
一个人要去哪要做些什么，完全就是身体机械性的动作。她没有特别悲伤，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说不好听的，反倒是像死了一样，对什么人和事都没有回应。
只是一到晚上，黑暗将世界淹没的时候，她的心上才会突然亮起一盏灯，回忆起这么一个安静沉稳的少年，曾经在她的过往里出现。
他带她走过川流不息的马路，为她扫清许多成长的烦恼，他在寒冷的冬日里用一条短小的围巾保护过她娇小的身躯，在安静的深夜里亮一盏黄色的灯，等她入睡。
他曾经是她的边疆，是她的骑士，为她遮风挡雨，在所不辞。
现在他消失了，再也不会参与她人生今后的任何一项活动，电话号码成了打过去永远也不会回应的空号，qq头像也永远将是一个灰色的图案，不会跳动，不会声响，不会突然发消息过来说，何薏，你在哪？
她想他的时候，只有那张带着淡淡肥皂味的床和枕巾，还有一块光秃秃的墓碑。
程安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许多个深夜，何薏在被窝里哭着告诉自己。
她想起很久以前，有位女同学问她的一句话，“你喜不喜欢程安？”
她怎么会喜欢他呢？她爱他，不带情欲，也不带心动的，有如家人一般，紧紧契合在心上。
【12】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何薏没有回家，她带着一台单反相机，走遍了这个城市。
她拍下它黎明的样子，正午的样子，夜幕下的样子，慵懒的，柔和的，灯花阑珊的，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节奏很快，有人节奏很慢，有情侣，有好友，有家人，有同学。
她还迎来了深冬的第一场雪，和开春的早樱，她拍下了很多景色，留下许多美好又舒服的记忆。
这些，全都是程安带给她的惊喜。
何薏把照片整理成一本相册，暑假的时候，她带着相册，坐上火车，踏上回家的路。
何薏把这些照片在程安的墓碑前烧了，当做完成他最后一庄未完成的夙愿。
与之一并烧掉的，还有一封崭新的信。
亲爱的程安，没有你的日子很令人苦恼。我尝试了很多次，没能把你忘记，于是我开始发现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做法。人生的路，这么长，这么远，艰难困苦这么多，容易让人望而却步，可是只要想到你就在身边，我好像又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从现在开始，我会努力相信你就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我，等我大学毕业，等我结婚生子，慢慢老去，最后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来相见。
程安，你一定没有死，你只是去了一个我到达不了的远方。程安，再见，后会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