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在大街上捡了一个钱夹,里面居然有你的照片,而你却不认识钱夹的主人,你会怎么办?
封聿明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站在原地等钱夹的主人,希望能物归原主,可这一等就与他计划的人生背道而驰了。
三十二岁的封聿明是不相信命运的人,他只信自己,所以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会主动出击,哪怕得到过程的手段不太光彩,他也从不在乎。“想要的,抱在怀里才算拥有”是他的座右铭。
(一) 不同的年纪里,喜欢的方式不同而已
夜晚的古镇,氤氲在一片暖灯里,传堂而过的乌篷船里传出一阵阵吴侬软语的小调,云生提着一捆包装纸袋往灯火阑珊处走去,嘴里情不自禁地也哼着调子。路过双孔桥时云生看见奶酪和豌豆几个孩子在玩石子儿,她蹲在奶酪背后,食指放在嘴上朝豌豆眨眨眼嘘了一声,声音拉沉佯装奶酪他妈的语气,“罗云松,你今天的作业写完了吗?嗯?”吓得奶酪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手里的石子撒得满地都是。
搓着屁股的奶酪,鼓着脸不让云生走,非拉着她赢了豌豆她们才放行。
云生盘腿坐在一群小屁孩儿中,抓起五个小石子随手撒在地上,然后右手将一颗石子扔上半空,同时用右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再往上接住那个石子,第二次抓两颗,第三次抓三颗,不落空地抓完所有石子后,再把石子放在手心里往半空一抛,翻转手心用手背接住石子,一颗不落地便算赢。
云生帮奶酪赢得比赛,所以回去的路上奶酪提着那捆包装纸,俩人往巷子深处走。
云生走在后面,奶酪踢着青石路上的石子走,他突然停下来,转身蹙着眉,“云生姐姐,你从云南回来后,感觉不一样了,我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反正跟之前不同了。”云生站定,盯着纠结不已的胖脸蛋儿,伸手摸摸头,反问道:“你之前从不跟豌豆玩的,现在却总是跟豌豆她们一起玩石子儿,这又是为什么呢?”
喜欢一个人跟年纪没有关系,不过是年纪不同,喜欢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七岁的奶酪听了云生的话,脸蛋儿染上 一层粉,不好意思的别开脸,瓮声瓮气地说:“青栀玩石子很厉害,她说只要赢了她,以后就可以跟她一块儿上学。”
云生有点恍惚,因为多年前,有个人跟她说——只要你能赢我,我就让你跟着我。
云生没有赢,所以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早就知道,云生是赢不了的。
“啊!!我知道了!云生姐姐恋爱了。”奶酪红着脸,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云生。
云生嘴角微弯,一脸无害,“奶酪要给姐姐介绍男朋友吗?”
她不是恋爱了,而是换了一种喜欢的方式——爱不得,便留在心中。
两人一路打闹地走到“花年锦时”,店长枳华刚好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云生,她笑着说,“你可来了,就等你那批定制的包装盒了,你得亲自包完月饼才能走,不然大伙儿可饶不了你。”
“知道了,枳华。”
(二)在梦中的小镇回忆你,然后换个方式喜欢你
云生是一个自由插画师,今年‘花年锦时’接了一笔云南的大订单,客户要求包装必须含云南四大美景元素且独一无二,枳华想到云生,立即给她报了旅行团,随后将她打包扔上了飞往大理的航班。美名曰,与其闷在屋子里冥思苦想,不如走出去找找灵感。顺道跟云生提了订单这劳什子事儿,还小威胁道——画不出来就不让回江南。
云生虽郁闷,但还是咬牙登上了飞机。
她确实需要出去走走,因为她已经三个月没有画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了。
为什么会是云南?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初秋的丽江不像江南小镇那般潮湿,她站在太阳底下,一小会儿便出了一层薄汗,街上行人往来,情侣居多。云生从街头走到街尾,不同的笑声从各个角落里飞出来,她原本低落的心情因为这笑声,这湛蓝的天,这洁白的云变得轻松起来,她伸出右手任由雪山上轻暖而微凉的风穿过指间。举目垂视,雪山融水从中流过,月光邂逅蓝色湖面,些许绿意点缀其中,白云连横,浮于山际,如梦似幻,疑是仙境。原来那人梦里的蓝月谷(丽江——蓝月溪谷)真如这般迤逦缱绻。
丽江的夜是多情的,迷乱的灯光里潜藏着不可言说的思念与哀愁,香甜的酒精里勾兑了太多来不及说出口蜜语和遗憾。云生背着画板挑了个偏角落的石墩子,摆好画架,盘腿而坐,她闭上了眼睛,听见烟沙嗓音的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将一首情歌唱出了《诗经》般缠绵悱恻,手鼓店里鼓点清练,女人的歌声如胶似漆,也许她正在爱情的蜜月期。云生再次睁开双眸,目光淡淡,执笔于纸上,开始勾勒那人梦里的丽江和云生亲眼所见到的丽江——关于山月和剪不断的思念。
2007年,江南小镇,十五岁的云生亦步亦趋的跟在那个白衣黑裤的少年身后,少年停下脚步,声音有点冷,“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云生心里一咯噔,糟了,被发现了。
少年没有听见背后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提步朝前走来。云生看着那清风明月般的少年离她越来越近,她紧张到手心冒汗,大脑一片空白,天地间唯有那皮鞋踩在青石路上发出嗒嗒声。少年个头很高,目测一米八五,他站在云生跟前低头悬视,云生迎上那人的目光,淡淡水色如波寥寥青烟似梦,云生看见他眼中有自己的倒影,脸上热得火急火燎的。声音也吞吞吐吐起来,“我没有跟着你,我家也是这么走。”
少年双手插进裤兜,半信半疑开口,“真的?”
云生点点头。
那年,云生上初二,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至此以后,云生每天都坐在院子里,闭着眼听隔壁传来的关门声,然后是皮鞋的“嗒嗒声”,心里便开始数“一、二、三……”,一直数到二十,她便背上书包跟在他后面去上学。
少年问,你听声音就知道是我,为什么?
云生眨眨眼,卖关子道:This is a secret!
直到有一天,云生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她站在院门口敲门,两只手都拍红了也无人应答,路过的知情人告诉她,这家租户搬走了,听说去了上海。
云生坐在台阶上哭到哽咽,哭着哭着开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赢,为什么没有全力以赴,为什么没有早点开口,为什么没能留住他……
“嗒——嗒——嗒——”陷入回忆里的云生,笔下一顿,一颗心脏激动地快要跳出来,抵在纸上的手更是颤抖不已——“啪”一声,笔尖断了。她猛地站起来,目光疯狂地在人群里搜刮。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她听了三年的脚步声,如今只能在梦里听见的声音。
云生喜极而泣,目光慌乱。她不断地拨开人群,不断地踩到别人,不断地说对不起,不断地寻找,直到熟悉的声音凭空消失。
她脸上布满泪痕,双肩耷拉着,无助地望着这灯红酒绿这人声鼎沸,仿佛刚刚是一场黄粱美梦。
这场梦的代价,却是让她遗失了自己的钱包,云生站在原地苦笑,七年前她不争气,弄丢了他,七年后,她的不小心,连最后关于他的东西都没能守住。
云生终于相信了,她与那人,真的是有缘无分。
(三)山月不知心底事,月引人来扣听之
封聿明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暮色渐深的城市夜空。他背后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杂志,杂志停留在一幅画上,画中疏离薄烟笼罩在小镇上空,白墙黑瓦岁月安好的静立于水岸,淡墨色的天空与一座座参差的石拱桥晕染在一起,泛着涟漪的绿波轻轻荡漾着,一只带有忧伤的乌篷船漫无目的地漂在河面上,青石路上撑伞的少年渐行渐远。
他抽出那张钱夹里的照片,翻转,一排娟秀小字映入眼帘,那段被封存的记忆瞬间喷薄而出。
第二天天刚亮,快递员就来将打包好的月饼搬上车,云生看着一箱箱印有自己设计的月饼礼盒整齐码在车里,她心里不免有些触动。这是云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对他的思念与祝福托付于明月,愿收到这些月饼的家庭“良辰美景安好,花年锦时喜乐”。
店长枳华从里屋出来,“云生,今年中秋还是不留在古镇吗?”
很多年前,云生就不在古镇过中秋了,中秋这个节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的意义,疼爱她的姥姥在中秋去世后,家庭和睦表象再也佯装不下去了,于是父母火速离了婚,又火速组建了各自的新家庭,云生成了他们谁也不肯带走的老旧家具,所以古镇的房子和云生被留了下来。
她一个人,守着古镇的院子,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
“嗯,之前有个杂志社看上了《流年》系列画册,约我面谈后面的合作,这两天就动身去北京,打算待段时间。”云生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回答。
“云生,你太孤单了,还是没有喜欢的人吗?”枳华认识云生两三年了,从来没有见她身边出现过异性,不由得为她担心。
云生摇了摇头。
北京的合作很顺利,云生在中秋节后一天坐上了飞往萧山机场的航班,从机场出来,凉风阵阵,细细的雨丝儿落在脸上,她小跑到公交站台,抽出纸巾擦了擦脸,双手抱胸摩擦手臂,将脑袋缩进领口里。心想道:南方雨多又冷,或许秋冬时节,应该跑去三亚暖和暖和。
公交车来了,她匆匆忙地跑上车。
若是云生慢一秒上车,她就能再次听见那魂牵梦萦的脚步声了。一西装革履装扮的男子从机场出来,一手拉着银色拉杆箱,一手握着电话蹙眉,“我现在就在A出口,前方一百米有个公交站台,你把车开过来,我在站台等你。”
男人挂断电话,步伐稳健地朝站台走去,一辆黑色商务车稳稳地停在公交道上。
倚靠在车上昏昏欲睡的云生,电话嗡嗡想起来,“喂!枳华姐。”
枳华:“下飞机了吧。”
云生:“嗯,正往回走。”
枳华高兴道:“那你回家放了行李,直接来店里一起吃饭,今天青城要做麻辣烤鱼,我知道你最爱吃烤鱼了。”
一个礼拜没有回家,家里都已飘满灰尘,她不想饥肠辘辘打扫卫生,先去吃饭绝对是上上策。于是,云生欣然接受枳华的邀请,“好啊,让青城哥选条大鱼烤烤嘿!”
回到家,放下行李,累趴的云生直接躺在院里合欢树下的摇椅上,整个人一动不想动。
“嗒——嗒——嗒——嗒——”脚步声从一墙之隔外面传过来,声音无比清晰,云生伴着这声音沉入梦里。雨停了,乌云拨开浓雾,细碎地阳光洒下来,阳光透过叶缝,落在云生上卷的嘴角上。云生在梦里:真好,聿明哥,我又梦见你了。
此刻,云生邻家小院门前,封聿明拿着那张自己的照片,嘴角温柔地卷起来。原来一直寻找的,就在离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云生,那个人原来是你。
枳华站在门口等人,见到云生从街角冒出来,脸上逐渐染上笑意,云生抱歉说自己睡过头了,一上餐桌就对着烤鱼两眼发冒光,举起筷子准备下手时,枳华的声音响起,等一等,还有个客人要来。
“嗒——嗒——嗒——”云生没看见青城哥站起来,也没听见枳华热切地问候来人,云生只听见脚步声,当声音消失在她背后时,她的脊背直愣愣的,面前的烤鱼变成鲜艳的红,她伸手往脸上一抹,掌心一片潮湿。
封聿明坐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胳膊,云生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茶香,她全身麻木而僵硬起来,因为在云南她喝过这种茶。封聿明坐在云生的左手边。
“云生,这位是封先生,那位云南的大客户。封先生,这是云生,锦时的包装设计师。”枳华为他们相互介绍。
封聿明伸出手,云生看见他指间圆润而干燥,指甲既没有污垢也没有烟熏的痕迹,五指弯曲,是她曾做梦都想抓住的弧度。当梦落地为实时,云生反而怀疑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云生握住那双手,对上那望过来的目光,不再是多年前清淡如水的模样,她在他的眼波里竟然看到了暖暖的笑意。
他说:“你好,云生。”
回家的路上,云生走在前面,封聿明走在后面,云生转身,“封先生跟着我作什么?”
封聿明耸耸肩,笑得如浴春风,“我没有跟着你,我家也是这么走。”
接着他又说,“云生,我回来了。”
云生鬼使神差地开口,“我现在玩石子很厉害了,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封聿明三步并两步上前,将被他弄丢在少年时光的女孩儿揽入怀中,“嗯,我知道。”
那一刻,封聿明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前半生,为了所谓的目标,不断强取豪夺,毫不犹豫地丢弃没有价值的东西。到此刻才明白,少年借住异乡,之后漂泊远方,他早已把最温柔的牵挂和思念都储存在这烟雨蒙蒙的地方。
他念念不忘的,一直都是她执着而又不顾一切望过来的目光。
这是番外:
多年后,封聿明问妻子,“为什么你能听出是我的脚步声?”
妻子回答说:“你的脚步声跟贝多芬的《小夜曲》一样的动人。”
这猝不及防的表白,让封聿明忍不住捧住妻子的脸靠向自己,他何其有幸,有个人爱他从未停止。
有一年落花时节,云生挽着丈夫的手逛画展,兴致所至,她歪着头笑道:“那么多获奖作品,为什么你一眼就能认出是我画的。”
丈夫捏着她的脸宠溺道:“云生,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做什么都有他的影子,你爱我,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呢?”
她何其有幸,原以为此生定会错过的人,在她最美年华里牵挂至深的人,她最最深爱的人,真的漂洋过海回到了她的身边。
从此以后,每年中秋云生都留在古镇,因为有人相伴,所以自成圆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