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这座桥一直像一个沧桑的老人,守在这座城市里,它的姿态从未变过。它就这样立着,上面的划痕和雨水打击的小坑越来越多。
有的时候,桥就像一个不死的守望者,它看着一代人从孩子变成老人,再望着下一代人们轮回在人世间。
桥不会说话,不能给自己起名字,尤其这种没有什么名气的桥,它的名字就只能任由人们随便拟,人们觉得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安和桥本没有名字,一座普通的桥,一个人心里一个名字。
只是在她心里,她想叫它安和桥。
安和桥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桥,它给了她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她从它身上走过,面对眼前的城市,就会变得力大无穷。
现在也是个夏天,她回到这个城市,这个养育她的,藏着她最亲的人的地方。
那个时候,爸爸对她说,不要把我带到别的地方,我永远在这里,和这里的土地长在一起,你工作累了,不高兴了,就回家走走,这里的土地都是你的。
谁还能不爱自己的故乡呢。
十五年前的夏天,她拽着爸爸妈妈跑出来,在桥上刻下了他们的名字。这座桥已经很多年了,上面刻画的字几乎给它穿了一件衣裳。
“都是小情侣才这样刻的,多不好意思”妈妈嗔怪她说。
“孩子喜欢就让她做嘛,也是替咱们做了一件浪漫的事啊”爸爸哄着妈妈,低头看着还没长到他们的腰那么高的她。
“爸爸妈妈,听我说呀,只要把名字刻上去了,这两个人就会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雀跃着,眼里就像有烟花绽开。
她喜欢吃零食,爸爸便开了一家零食店,每天给她带一袋,上学的时候吃。
小店虽然不大,生意却也不错。顾客们络绎不绝,全靠薄利多销。
妈妈那个时候还很温柔。她每天放学后都先去爸爸的小店,拿一袋话梅,再跑回家给妈妈吃。她知道妈妈最喜欢吃话梅,妈妈吃话梅时候的嘴巴很甜也很好看。
“傻孩子,你就不怕把你爸爸吃穷了。”
这个时候她就会撅起嘴,看着爸爸。
“孩子喜欢给你带好吃的嘛,你就收下吧。每天就吃这么几块钱,没事的。”
但是后来爸爸妈妈好像晚上不在一个房间睡觉了,她跑回家给妈妈带爸爸的话梅的时候,妈妈也不再爱吃了。
她曾经看书上写过,大人有的时候会生一种怪病,他们不爱跟对方说话,就像小孩子玩具被没收后耍小脾气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可是爸爸妈妈好像没有愈合的迹象。
她有一天偷偷在门缝后听见,妈妈喜欢上别的叔叔了,那天晚上爸爸哭了,妈妈说她要离开爸爸,她躲在门后面不敢出声,眼泪也只能偷偷的流。
后来的生活,就只剩她和爸爸了。
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不喜欢爸爸了,明明爸爸对他们那么好。
她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和别的叔叔走了,也许那个叔叔也有一个像她一样大的孩子吗。
她知道爸爸带她长大有多困难。
可是每天回家后,爸爸总是会做一桌好菜等她,那些饭菜一定不便宜吧,她想。然而爸爸每次都轻松地说自己还有很多钱,叫她想吃什么就说,别吝啬。
这个时候她已经上初中了。
爸爸还是照例每天给她带上一包零食,她看得到,爸爸的店顾客越来越少了。
“爸,我不爱吃零食了,以后别给我带了。”
她知道爸爸当时的眼神一定很无奈,甚至有点委屈,可她真的不想爸爸为了维持她日常的牙祭而工作地太辛苦。
后来爸爸的零食店倒闭了,来买零食的人们太少了,大家都说那是垃圾食品,她不觉得。她记得那个时候的话梅,酸酸甜甜的,根本不是人们口中的垃圾食品,真的很好吃。
高中的时候她想学美术,爸爸不同意。他说学美术不好找到工作,那个时候的她以为只要不停地画下去,就会有人欣赏,就会成名在望。
爸爸还是没有同意,她和爸爸吵了一架,摔门而去。她跑得很快,直到爸爸追不上了才停下来喘口气。
“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呢。”她委屈地在路边哭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第二天还是照常去了学校。
她没想到,爸爸在校门口,和老师焦急地说着什么。
远处看来,爸爸的腰好像弓了不少。
她走过去的时候,爸爸一下子哭出来了。那个时候她看到了爸爸头上的白发,白得有点扎眼。
爸爸一夜没睡,到处找她,都没找到。
“你知道吗,爸爸当时天都要塌了。没了你妈妈,我不能再没有你呀…”
那天老师找了她谈话,叫她懂事一点,说她爸爸每天去给人家干活挺不容易的,不要再这么任性。
她问过爸爸为什么回家变晚了,有的时候她下了晚自习还没有回来。很多时候爸爸给她十块钱,让她去学校小卖铺买个汉堡吃。
爸爸没说他做了什么,只是说工作很忙,然后总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说他能挣很多钱,忙是值得的。然后掏出一包她爱吃口味的薯片,说是给她学习一天的奖励。
那天她才知道,爸爸白天给写字楼擦玻璃,吊在高空,很危险。晚上又去一家饭店打杂,每天的薪水也勉强够他们父女俩生活。
从此以后,她变得有点寡言。平时在学校只是低头学习,画画。她虽然是艺术生,成绩却比任何学生都出色。
高考,她如愿以偿考上了最好的艺术院校,爸爸请她出去撮了一顿。
“看我闺女多厉害,艺术生比他们文化生成绩还好,爸爸为你骄傲!”
这么多年了,到现在,她懂得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难。她笑着敬了爸爸一杯,心里却有点苦涩。
那所学校在南方,是个她要跨过半个中国,才能到的地方。
“你到了学校以后记得吃好点,别再瘦了,看我闺女高三这一年瘦了这么多,爸爸心疼。你想要什么就说,爸爸肯定给,爸爸有很多钱呐。”
说着说着,爸爸哭了“有假期了记得回家看看啊,爸爸不想总是看不到你。”
“嗯!我记得了,我会常回家的,爸。”
19岁那年夏天,她带着自己获奖的画回家,爸爸的头发已经有点斑驳了。
20岁那年,她拿着奖学金回家看爸爸,爸爸好像有点虚弱了,但还是和她笑着说,没事,我还很好。
21岁的时候,爸爸病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她很害怕。
她带着爸爸在安和桥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趟,曾经那么高那么强壮的爸爸现在轻得就像一片纸一样。可他还是说,没事啊闺女,爸在家里呆腻了,偶尔来医院体验一下生活,你看医生护士都伺候得好着呢。
大学毕业那年,爸爸去世了。
她捧着骨灰盒,在灵前站了好久。
爸爸说走就走了,好像昨天还给我买薯片呢…
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手里一个小盒子了呢。
那些夏天,就像过电影一样从她脑海里闪过,她有点眩晕,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些跑回家给妈妈带话梅的夏天,那些给爸爸妈妈刻字的夏天,那些晚自习后和爸爸一起吃薯片的夏天,都没了。
随着她走了大半的青春,就这样没有了。
后来的她是一位很棒的画家,开过自己的作品展,被电视台采访过,镜头前的她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宛然一个优雅美丽的女画家。
她画过一座桥,那座桥很破很旧,上面的石头布满了裂缝和划痕,桥下的水很安静,她的这幅画名字叫做安和桥。
因为爸爸姓安,妈妈姓何。
那是她小时候替他们刻下的誓言,那座桥和爸爸一样陪了她这么多年,看着她从幼稚到成熟,看着爸爸的腰杆逐渐弯下去,看着一场场生死和别离。
她年轻时候逞的强,吹过的牛逼,都实现了。她最重要的人们却在这条路上都中途走丢了。
爸爸说他要葬在这个城市,她想家了就常回来看看,这片土地都是温热的,他愿意做她踏脚的地面,只要她余生走得安稳。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那个抱着盒子的姑娘把骨灰盒深深埋在陵墓里,埋好土,长跪不起。
“爸爸,我回家了,你还在等我吗。”她轻声呢喃。
“爸,我又快赶火车了。下次来的时候,你一定还要等我啊。”
答应我,一定。
就在这座安和桥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