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往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
惠民巷交叉口有家包子铺,门脸不大,门头挂着招牌,白底黑字,王老三包子铺。字是花了五十块钱请县三中的一个语文老师写的,楷书,遒劲有力,不过由于风吹日晒,牌匾有些变形开裂,墨色也褪色变淡。
包子铺门口放置一个汽油桶改的炉子,炉子上搁着四五层高的笼屉,热气腾腾。从笼屉旁推门进入小店,四五张油腻小桌靠墙摆放,每张桌放一个饮料瓶,里面装着醋,搭配一个放辣油的罐儿。再往里走是厨房,支着双眼儿煤气灶,一个煮馄饨,一个煮方便面;旁边桌子上放一个不锈钢保温桶,里面是豆腐脑儿,紧挨着是一个电饭锅,里面是茶叶蛋。
鼓楼街是县里最繁华的一条街,西头儿是工商局,中间是县政府,往东就是法院和检察院,统一坐北朝南,一字排开;街南面是民房,灰砖灰瓦,高矮不一,有些人家在自家北房的后墙开一个门,便成了做买卖的门面房,卖菜或者开个小吃店,也有卖衣服的,王老三包子铺也是这样改造而来的。
每天早晨四点,王老三和妻子李秀娥准时起来蒸包子,不论寒暑,雷打不动。早上六点左右开始上人。上夜班儿的水泵厂工人,网吧玩儿了一个通宵的学生,早上遛弯儿的老人往往是第一拨;七点往后,客流达到高峰,上班儿的大人和上学的小孩儿在狭小的铺子里挤进挤出。李秀娥负责收钱和卖包子,王老三则在厨房煮馄饨和方便面。
馄饨和方便面各一个,李秀娥朝王老三喊。
老板,来两个包子。
带走还是在这儿吃?李秀娥问。
带走。
老板我的方便面好了没有?另一客人大声喊,快点,耽误我上班儿了。
马上好,李秀娥大声回答。
老板儿来两个茶叶蛋,没人应答,老板——来两个茶叶蛋——,客人声音更大。
听见了——,马上就来——,李秀娥答。
老板——结账——
……
客人的催促让李秀娥疲于应付,虽是自家生意,言语中还是透着不耐烦。
厨房里,王老三脖子上搭着毛巾,不停地擦着汗,手里的长勺在两口沸腾的锅里不停扒拉。方便面撕开一袋,先把面饼扔到锅里,然后把调料倒进旁边的空碗里,再抓进几条海带丝。方便面煮软后,用漏勺捞出来,放进搁好调料的碗里,然后㧟进一勺汤,一份方便面就做好了;馄饨也简单,程序和方便面差不多,只是调料不一样。王老三每做好一碗,便放在隔墙中间开的一个小洞中,然后喊一句,方便面好了或者馄饨好了。
八点往后人渐稀少,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店里坐的基本上都是附近几个政府机关的常客。他们往往是先到单位报个到,然后再慢悠悠地晃进小店,一碗豆腐脑或方便面,两个包子,胃口好的再加一个鸡蛋,消消停停的,不慌不忙地把饭吃完,碰到熟人,打个招呼,结账时不免推让一番。每到这时,李秀娥的脸便缓和下来,言语也客气不少。
常来吃饭的人当中,有一个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四十岁左右,叫马显斌,政府里级别比他高的或平级的都叫他老马,级别比他低的都叫他马主任。
2
马主任住河下街的泰和居小区,女儿在县城的第一中学读初三,老马每天早上骑摩托车送女儿上学,送完女儿赶到单位正好八点,倒一杯水,抽一根烟,有会开会,没会就晃悠到王老三包子铺吃早餐。
老马和李秀娥是初中同学,还是同桌,熟得不能再熟。初中毕业以后李秀娥上了高中,老马家里条件不好,老马娘托在县政府食堂当伙夫的兄弟给老马找一个活儿,在县政府食堂打杂。老马初中就喜欢李秀娥,上课总作弄她,不是藏钢笔就是藏墨水,有一次还把一只壁虎放到李秀娥文具盒里,把李秀娥吓个半死。分开以后,老马对李秀娥念念不忘,常常到学校门口等李秀娥,只为能远远地看一眼。后来李秀娥高中毕业,正逢县里新建成的棉纺厂招人,李秀娥就托了个关系进了棉纺厂,算是端上了铁饭碗儿。
李秀娥长得漂亮,刚进厂就被不少小年轻惦记上了,有的写情书,有的邀请看电影,还有的主动送她回家。老马有一个邻居也在棉纺厂上班,和老马同岁,是发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无话不说的朋友。自从听说李秀娥到棉纺厂上班后,老马就经常到发小家串门,有意无意地打听李秀娥的消息。发小说,你别想了,追人家的人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条件好的有得是,像咱们这种条件的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知道李秀娥被不少人惦记时,老马着了急,回家连夜写了一封写,第二天托邻居带给李秀娥。邻居外号叫闷葫芦,内向,不爱说话,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也喜欢李秀娥,喜欢归喜欢,让他表白这种事,打死他都不敢。表白虽然不敢,可老马写的信他敢扔,别人能不能追上他不管,但老马绝对不行,也不可能,所以他给老马做了决定,把老马的信扔进了北坊桥下。
自从给李秀娥写完信后,老马往闷葫芦家跑得更勤了。闷葫芦心里有鬼,只说,信送到了,为啥不回信他也不知道。老马说,我找她去。闷葫芦着了急,说,人家没给你回说明没看上你,找人家有啥用?
老马发了狠,不听闷葫芦的,到棉纺织厂的大门口等。李秀娥推着车从大门出来,看到老马有些吃惊。老马问,你咋不回信?李秀娥说,啥信?老马问,你没收到我给你写的信吗?李秀娥说,没有啊。老马知道闷葫芦没将信带到,骂了一声狗日的。李秀娥问,你骂谁呢?老马说,没事,不是骂你。老马推着自行车把李秀娥送回了家,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回忆了不少上学时的情景。此后老马天天来厂门口送李秀娥回家,送了一个月,李秀娥答应了。但李秀娥答应不管用,李秀娥妈死活不答应,嫌弃老马是个临时工挑水的。老马提着烟酒上门,秀娥妈从墙头给扔了出来,老马找了一个说媒的,秀娥妈给骂了出来,老马约秀娥在工会广场见面被秀娥娘看见了,回去就要喝敌敌畏。秀娥给老马写信说,要不算了吧!
后来李秀娥嫁给了一个厂的王建设,是秀娥妈托人给介绍的。
3
县城不大,像样的街总共两条,一条鼓楼街一条河下街,鼓楼街由东向西,河下街由南向北。两条街的交叉路口是本县的商业中心,路口的东南方是本县唯一的商厦,三层楼,外墙是茶色玻璃,一层卖鞋袜箱包,二层男女装,三层是儿童服饰;西北方是八一商店,里面卖日常百货和文具。两条街的四周是居民区,灰砖平房点缀着几座二层红砖小楼。一到冬季家家烧煤球炉,天空灰蒙蒙的,吸一口,煤烟呛得人直咳嗽。
惠民巷在鼓楼街的最东面,巷宽不足三米,不仔细看,很容易错过去。巷子里除了上百户居民外还有一所中学,巷子口两侧的人家在临街的房屋后墙开了一扇门,成了门面房,东侧的一家就是王老三家的。九九年,棉纺织厂倒闭,王老三用这间小房子开了这家包子铺。本来这间房子应该是老四的,可老四在二十岁那年出了意外,上班时被吊起的水泵零件砸死了,除了丧葬费,厂里陪了三万块钱。那时王老三父母都已去世,老四还没娶媳妇,老大说一人一万分了吧。老三说,老四还没娶媳妇,留点钱,以后碰到合适的给老四说门阴亲。老二说,人都死了,要那有个屁用。老三说,我的那份留给老四,把老四住的那间房子给我就行。当时房子还没开后门,怎么算都不值一万块钱。
包子铺刚开张没几天,老马就过来吃包子。白衬衫、羊毛衫、藏青色西装、头发四六分、油光锃亮,一副领导派头。李秀娥看见老马过来,跑进厨房,让王老三出来招呼。王老三认识老马,或者说见过老马,棉纺厂没倒闭时,老马陪着县长到厂里视察过工作。那时老马已经从总务科调到了办公室,成了县长跟前的红人。见过归见过,但并不知道老马和李秀娥以前的事,因此看见老马进来,态度颇为殷勤,能跟县长说上话的人来自己的小店吃饭,他觉着脸上有光。
老马看见李秀娥躲进了厨房,有点失落,吃了一个包子一碗豆腐脑就走了。第二天又来了,李秀娥再次躲进厨房,王老三有点奇怪,以为李秀娥见了领导紧张。等到老马第五次来的时候,李秀娥不躲了,沉着脸问老马吃啥?老马整理了一下发型说,想吃你亲手包的包子。李秀娥说,你不是来吃包子的。老马问,不吃包子,我干嘛来了?李秀娥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老马说,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来看你,不是看你笑话。李秀娥切了一声,转身去拿包子。盛豆腐脑儿的时候,王老三看见李秀娥眼睛红红的,问,你怎么了?李秀娥没理他。
4
包子店开张不到一个月就遇到了麻烦,没营业执照,工商局让关门。其实在开店以前,王老三就往工商跑了不下十几趟,不是手续不全,就是审批的领导不在,反正是拖着不给办。李秀娥说,人家肯定想收礼,你下次去的时候买两盒烟,偷偷塞给人家。
李秀娥的话让王老三愁了好几宿。他初中毕业后就到棉纺厂上班,一开始是装车工,后来领导看他太小,让他到食堂帮厨——蒸包子的本事就是那时候学的,再后来他又去了机修组。岗位换了但职位没变,和他同一拨进厂的人,有的都混成了车间主任,最次也是个小组长,就他还是普通工人一名。王老三他妈说,我家老三就是个榆木疙瘩,人家见了领导都迎着走,我家老三见了领导躲着走,就知道撅着腚干活儿,也不睁眼看看,人家其他人都在干啥,这下死力气干活能干成领导啊!母亲的话其实王老三都明白,但比起去领导跟前溜须拍马,逢年过节去领导家送礼,他宁可下死力气干活儿,再说,他也不愿意当领导,吆五喝六的事他不愿干,也干不了,他想着,这辈子就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工人,不巴结、不奉承。可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连工人都当不成,生活会逼着他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儿,
他平时抽一块二一盒的四季,一天抽半盒,这次他狠了狠心买了两盒红塔山,一盒十块,花了二十。烟揣进兜里,骑着自行车,沿着鼓楼街朝西骑,到了商厦右拐,上河下街,接着往北骑,路过人民医院,碰见一个厂子的同事李爱中,问他干嘛去?他说,闲着没事,随便转转。过了人民医院,再往前就是北坊桥,在桥上,他将车扎在路边,爬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河。正值冬季,河水结冰,两岸衰草丛生,河北岸是北坊村,高高低低盖着几十座土坯房子,房子顶上垒着成跺的玉米穗子,或红或黄,像一团团火焰。几个孩子在不足十米宽的河面上滑冰。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常来这儿玩儿,有一次钓鱼的时候,发现河面上有一个类似包裹的东西,用棍子挑过来,发现小花被子里包着一个死婴,吓个不轻。后来听大人说,县医院出生的很多婴儿都扔进了这条河里,早产的、流产的、私生的、畸形的,趁着夜色,从桥上扔下,两秒钟后扑通一声,一条生命随河流飘走。
抽了一根烟,然后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北走。桥头是本县最大一家饭店,金海岸大酒店,三层楼,楼顶立六个霓虹大字,电动旋转门,门前两根金色罗马柱,看着很是气派。听人说,饭店最贵一道菜158,顶王老三大半个月工资。金海岸大酒店斜对面就是县工商局,王老三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外连抽了两根烟,看门房的早就认识他,知道他来办营业执照,催促他道,赶快进去吧,快下班了。他憨笑两声,连连点头。办营业执照在一楼,归一个姓赵的负责,听人叫他赵科长,但具体办理不是赵科长,是手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女孩儿长得漂亮,就是不笑,冷着个脸。来办执照的陪着笑脸,小心翼翼把资料放在人家面前,女孩儿两个指尖捏着随便翻两下,然后以极快的语速说一句话,来人没听清,低声下气地多问了一句,女孩儿不理,再问一遍,还是不理,搓手、强笑,鼓起勇气再问一次,女孩横眉立目,声音陡然提高,一字一句重复一遍,来人吓得连连作揖,就差跪下谢恩了。
王老三来了十几次,前几次是资料不全。女孩从来不一次性说完缺什么,每次只说一样,一个证明跑了三趟,不是格式不对,就是少一个签字,第三次是少了个逗号,王老三出门借支笔,自己填了一个。女孩儿一看说,回去重开。好不容易资料全了,女孩说,回去等着吧。
麻烦问一下,等多长时间呀?
女孩儿不理。
麻烦问一下,需要等多长时间呀?王老三提高声音问。
女孩儿还是不理。
你好,麻烦问一下,需要等多长时间呀?声音再高。
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女孩儿厉声回答。
王老三一米八的个子,像个孙子一样站在人家面前,脸涨得通红,连连点头。
一个星期以后,王老三去拿营业执照,女孩儿说,领导不在,签不了字。再去还是没签字,连去三趟,都是领导不在。王老三向看门房的大爷打听,这负责签字的领导是谁?门房大爷说是一个姓赵的科长负责。
那他平时不来上班吗?
每天来呀?
那为啥不给我签字呢?
大爷反问,为啥,你自己琢磨琢磨为啥?
5
老马在县政府食堂挑了四年水,四年后县长一句话,老马转了正,成了国家干部。
八十年代,县政府还没有翻新,办公楼还是五十年代盖的,灰砖砌成的三层楼,坐北朝南,楼前一个圆形大花池,中间一棵巨大的冬青树,四周是月季。西面二层楼是计生局,后盖的,红砖,黄门,看起来比较新;东面是政协楼,平房,冬寒夏热;南面是石棉瓦搭的自行车棚,白天放着两排自行车;西北角是厕所,旱厕,用红油漆写男女两个字,一边一个,夏天味大,靠近厕所的办公室不敢开窗;东北角有一排水龙头,下面是三米长的水泥槽,不是自来水,是将井里的水泵到楼顶的储水罐里再流下来,整个政府大院,洗漱、做饭全是用的这里的水;食堂在东南角,连着政协楼,三间大的房子,一分为二,二间做饭,一间做包间,领导在包间吃饭。
食堂靠后墙盘两口大锅,一口炒菜,一口下面。下面的大锅旁放一个大水缸,老马每天负责把水缸和一口大锅挑满水。除了给食堂挑水,老马还负责给除了县委书记以外的几个主要领导供水。领导的宿舍都在主楼的二楼,房间内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只有一个脸盆架和旁边一个小水缸。老马每天的工作基本上是这样的:六点到食堂,先把食堂的大缸和大锅挑满,然后开始点火烧水,水开后把保温桶加满,剩下的水熬稀饭,上面架一层笼屉热馒头,快七点的时候舅舅来了,将昨天下午切好的土豆丝或萝卜丝倒进另一个锅里翻炒,七点一刻准时开饭。八点政府上班,老马和舅舅收拾停当,舅舅坐着抽烟,老马开始给领导的小水缸挑水,这时领导不是在会议室就是在办公室,趁这会儿挑水不会碰到领导。但也有例外,有一次老马给分管农业的秦副县长挑水,刚走到门口,一个女的夺门而出,老马没敢进去,又把水挑了回去。后来秦副县长还专门找老马谈过话,旁敲侧击问了半天,最后告诫老马,说,机关单位,人多嘴杂,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老马说,秦县长放心,我就是一个挑水的,每天只顾低头挑水,其他什么事也看不见。秦副县长说,那就好,我就喜欢干事专一的人,以后有机会我跟总务上说说,给你换个轻松点的活儿。老马说,让秦县长费心了,没事我就走了。秦副县长点点头,老马转身准备出门,秦副县长把老马叫住,说,以后不用往我宿舍挑水了,我也不经常住,自己拿茶壶提点就够用了。老马点点头。
几个月以后,老马不光换了一个活儿,还转了正,不过不是秦副县长给办的,是冯县长。冯县长不是本县人,所以在宿舍常住。冯县长的宿舍是套间,里面一间是卧室,外面一间放着一对沙发和一个茶几,当然小水缸和脸盆架也放在外间。每次给冯县长挑水,老马都格外小心,秘书小刘告诉老马,冯县长如果在里面,你千万不要进去。其实冯县长屋里的热水和凉水都应该归小刘打,但小刘怕辛苦,把打凉水的活儿交给了老马,自己只负责用两个暖壶提热水。小刘怕老马碰到冯县长,当然也不是怕领导批评自己懒,那么大领导不太会在意这个,主要还是觉着一个挑水的不能单独和县长见面,特别是在县长宿舍。可自己越不愿意的事,他往往就越会发生。
冯县长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小刘将热水打回来,倒进脸盆和凉水兑好了,让冯县长洗脸。七点半冯县长到食堂吃饭,八点坐到办公室或会议室。虽然有时明知冯县长不在宿舍,但老马还是会把水放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一会儿,确认没人后再进去。这天早上老马像往常一样八点半左右去给各位领导送水,按照顺序,第一个是冯县长。早上吃饭的时候没看见冯县长,他不确定冯县长还在不在宿舍,三楼会议室传来曹书记的讲话声,书记在,肯定县长也在,他判断。他将门慢慢推开,看见冯县长躺在脸盆架旁。
这件事让小刘后悔了一辈子,本来冯县长的命应该是他救的,可那天偏偏请了假,他爹在家挪坟,非让他回去。他爹跟他说,我找阴阳先生看了,新坟地最差也能出个县委书记。能不能当县委书记不知道,但眼前的机会算是错过了。本来小刘一直想到乡镇当个副镇长,积累够基层经验,再一步一步往上走,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冯县长汇报,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尽然错过了。错过了也没什么,偏偏有人能抓住,其实也不能算是抓住,而是撞上,是天上掉馅饼。更让他难受的是别人能碰上这种好事还有他的功劳,要不是他图省事,老马怎么可能当了县长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从一个挑水的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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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三包子蒸得好,皮薄馅儿大。素馅儿是鸡蛋粉条豆腐,鸡蛋多粉条少;肉馅儿是猪肉萝卜大葱,猪肉多萝卜少。刚开业没几天,来买包子的人就络绎不绝,王老三和李秀娥都很高兴,可唯独有一件事让他们心里不踏实,没有营业执照。
他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开业不到一个月,包子铺就被工商局贴了封条。李秀娥埋怨王老三,说王老三是老实疙瘩,不会办事,送礼都不会送。王老三低头抽烟,不吭声。李秀娥说,明天买上一条烟,到人家赵科长家里跑一趟。王老三说,我不去。李秀娥说,脸能当饭吃呀,上次把你赶出来,肯定是嫌你送得少,这次肯定收,不行再拿两瓶酒。王老三说,不去。李秀娥一脚踢翻了脸盆架,把正在写作业的孩子吓了一跳。
王老三不去,李秀娥想起了老马。
包子铺开业一个月,老马几乎每天都去。李秀娥一开始以为老马是去看她的笑话,后来看老马天天去,想着笑话也有看够的时候,这天天来是什么意思?
笑话还没看够呀,有完没完呀?有天早上,她把一碗豆腐脑重重放在老马面前说。
不是笑话没看够,是你没看够,老马涎着脸说。
从前挺老实一个人,怎么当了领导学的油嘴滑舌的。
我是见了你才油嘴滑舌,其他女的我正眼都不看一眼。
切,李秀娥转身走了,但心里还是挺高兴。
再往后两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老马的豆腐脑也越盛越满。
既然王老三指望不上,或许可以找老马试一试。李秀娥打定主意,第二天便到县政府找老马。
老马办公室在二楼,隔壁就是县长办公室,当然早已不是冯县长,换成了裴县长。裴县长刚来没多长时间,目前还在熟悉环境的阶段,一有空就领着老马下乡调研。这天早上老马刚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县长秘书就通知他陪县长下乡。老马赶紧安排车辆准备出发,正打算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接起电话,门卫说有一个叫李秀娥的人找他。他说,现在没空,让她改天吧。
李秀娥吃了闭门羹,心里不舒服,觉着当官的脸变得快,前几天还跟自己嘻嘻哈哈,今天就摆起了官架子。
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看见王老三在门口和泥,没理他进了屋。王老三看她寒着脸,心里纳闷,便也跟着进屋。李秀娥躺倒床上,脸朝里躺着。
去哪儿了?王老三问。
李秀娥不吭声。
怎么了?
还是不说话。
谁惹你了?
还是不理。
王老三从盆里洗了把手,走到床边俯身去掰李秀娥肩膀。
李秀娥一抖肩膀,哎呀!起开。
王老三手在空中抬了一会儿,然后尴尬地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李秀娥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个漂亮姑娘走了进来,问,这是王建设家吧?李秀娥说,是,你找谁?姑娘说,这是他办的营业执照,我给送过来了,说着将手里镶着镜框的营业执照递了过来。李秀娥赶忙从衣服上擦了两下手,伸手接过。
快快快,进屋喝口水,李秀娥赶忙招待道。
姑娘笑着说,不用了姐,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身说,姐,麻烦你跟马主任说一声,营业执照送过来了。
营业执照挂在包子铺山墙的正中间,是李秀娥指挥王老三亲自挂上去的,王老三高兴得好几晚没睡着觉,逢人便说,都说现在营业执照不好办,要送礼,你看我,一分钱没送,乖乖把营业执照给我送上门儿来了。李秀娥撇着嘴不理他,心里想着改天一定上门谢谢老马。其实不用上门,转过天,包子铺刚开门老马就来吃饭。看见老马进来,李秀娥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像往常一样招呼老马坐到挂着营业执照的桌子旁。老马抬头看看营业执照,笑笑没说话。
吃点啥?李秀娥问。
啥也行,你看着上吧。
过了一会儿,李秀娥端来一碗方便面,老马用筷子挑了两下,发现碗底有三个荷包蛋。
7
这年的冬天很冷,饭店门口的排水口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冰里凝结着各种残羹剩菜。几天以前下过一场大雪,政府组织各机关单位铲雪,河下街和鼓楼街两条主干街道的积雪基本被产清,但很多小街小巷的雪因为没人铲,人走车压,结成了青冰,溜滑,不小心摔一跤,生疼。早上五点,天没有一丝亮,各家陆续开始亮起了灯光,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钻出来,趿拉着鞋、披着衣服捅炉子,空气中开始弥漫出呛人的煤烟味儿,上早自习的学生和上早班儿的工人随便扒拉一口饭,一头闯入黑暗中。
王老三每天起得更早,三点半准时起床。头天下午和好的面放在火炉旁的大盆里,上面盖着几床破被子。王老三掀开被子,查看面发得怎么样。昨天下午和好的多半盆面,现在已经膨胀的快溢出盆外,面上布满小窟窿眼儿。王老三从里面揪出一条,放到旁边的撒着玉米粗面的案板上,然后用力揉起来,面团在王老三的手里越来越紧实,越来越光滑。此时李秀娥也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起床,王老三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包。李秀娥没说话,开始洗手,准备包包子。王老三将揉好的面用刀切成三份,然后再一一搓成长条,再用刀切成均匀大小的剂子。李秀娥端来两个搪瓷脸盆,盆里装着昨晚拌好的包子馅儿,一肉一素。此时王老三已经开始擀皮儿,一个个剂子在王老三的擀面杖下仿佛变魔术般变成一张张薄薄的包子皮,旋转着落在李秀娥的手旁。李秀娥将包子皮平铺在手掌上,从盆里挖一勺馅儿,放在皮的中央,两个手指灵巧地活动起来,很快,一个皮薄馅儿满,肚儿圆口儿紧,褶子均匀漂亮的包子就摆到了旁边的高粱篦子上。
5点10分,包子铺门口的40瓦灯泡准时亮起。王老三往门口的汽油桶炉子里填一把豆秸秆,用打火机点燃,豆秸秆噼噼啪啪迅速燃烧起来,王老三再将几根劈柴放上去,待劈柴引燃的时候,再填进去几锹湿煤,然后将吹风机拉响。核桃大的煤坷垃,在吹风机的助力下逐渐燃烧起来,红蓝色的火苗在吹风机嗡嗡声中发出炽热的光,铁锅里的水开了,蒸汽腾腾。王老三将早已摆好包子的笼屉放上去,一层,两层,三层,放第四层太吃力,他喊李秀娥帮忙。
5点35分,当天的头一笼包子出锅。盖子一揭,李秀娥的脸隐没在蒸汽中,她用手快速地将包子拾进塑料袋,递给等候的顾客,王老三则开始点豆腐脑。
包子铺开了将近一年,积攒了很多回头客,生意稳定,收入还算可观,王老三很知足,但李秀娥却很淡漠,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她和王老三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两人虽然天天躺在一张床上,天天在一起干活儿,但王老三不知道李秀娥心里想什么,有时下午一觉醒来,发现李秀娥不在,傍晚快吃饭的时候才回来,王老三问干啥去了?李秀娥只说一句,有事。后来王老三不再问,早上起来蒸包子,上午卖包子,下午睡觉,睡醒了和面,拌馅儿,给上小学的女儿做饭。他觉着这样的日子挺好,虽然李秀娥对自己越来越冷漠,但他不在乎,只要李秀娥不离开自己,和自己把包子铺一直开下去,把女儿抚养大,他就知足。唯一有一样他有时候忍不住,那就是残存的那点男女欲望。几次,他趁女儿睡着,想钻进李秀娥的被窝,但李秀娥将被子压得紧紧的,翻身说一句,累了。王老三说,好长时间没弄了,弄一下吧!李秀娥不耐烦,说,身上不舒服,改天吧。三番五次,王老三也就不再自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