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败异地恋的不是距离。

二十五岁的九月,我闷闷不乐地过完中秋,坐在刺眼的白炽灯下,准备与父母对谈。

这之前一件听起来可笑又情切的事,进行了整整一年——相亲。

眼见着一年过去了四分之三,还是没有结果。每隔一段时间,母亲都会翻动着那些她从四面八方打听来的相亲信息。

我内心是抵触的,但我每次看到父母焦急的样子,又会变得顺从,每一次见面,都没有结果。

那些年,我心里住着一个人——老陈。母亲是知道的,父亲也是。

老陈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三那年,他坐在我的后桌。

老陈不声不响。每个周末,他会塞两颗五毛钱的草莓味的棒棒糖,放在我的抽屉里。他以为我很喜欢草莓味,而事实上,我只是喜欢吃草莓,许多食物里,我最讨厌的味道,就是草莓味。他时常拿做好的物理作业和生物作业塞在我的书的最底下,然后在我蓬头垢面冲进教室的时候,示意我。那时,我们都住校,每个周末,他都会和我坐同一辆公交车回家,若干年后,我才发现,那辆公交车,并不是离他家最近的那一辆。他也承认,他说:陪我坐公交的那些年,总是喜欢坐在我的身后看我的背影。

老陈是我们学校那一年,唯一一个考上飞行学员的学生,当时我的理科成绩很差,差到综合题只能写公式才勉强能够得分,所以,注定着我去不了远方,我留在了本地最普通的二院校。

老陈最后一次陪我坐公交车的时候,问了我的手机号码,然后写在一个小本子上。我们沉默了一路,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知道自己毕业之后,为什么开始拼命地思念老陈。我的后知后觉,让我变得无比懊悔,失去了他的联系方式,意味着自己就算冲动想表白,也无处可去。唯一的希望是,老陈还能够记起我,给我打一个电话。

大约失眠了整整两个月,接到了老陈的电话。前后并没有任何关系。我记得我拿起老陈电话的时候,自己是在我们学校的风则江旁,老陈说: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拐弯抹角,我们每个人只有2分钟打电话的时间,你做我女朋友吧,这句话我想了三年了。

二十岁,我并不知道,那叫异地恋。只知道,那些风则江边,有许多男男女女,在做着电视剧里演过的桥段,而那些年的风,只吹过我一个人的脸,并不刺骨。

老陈经常会在晚上下课之后排很久的队,在仅有的两分钟时间内,给我打1分30秒,然后给他自己家打30秒。他话不多,会问我S城的天气,问我的身体,我也想和他聊点别的,可往往是,每次白天想说的话,到了拿起电话的那一刻,只剩下两个人在电话那头尴尬地“呵呵”。

我一直不敢把我与老陈恋爱的事告诉父母,最大的原因,不是来自于我们对未来的不确信,而是父母最反对的形式是“异地恋”。我理解,一辈子把生活归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50后,对感情更落于能否相守,他们心中,身边触手可及的人,比所谓的爱情牢靠许多。所以,我与老陈的事,父亲虽然有所听闻,但他在没有坐实之前,一直旁敲侧击:反正异地恋,我是不会同意的。至于其他家境、长相,自便。

我和老陈的恋爱终于在22岁那年,被我的父母发现了。那个夏天,我去上海,接东北回S城的老陈。在我出站的时候,父亲见到了我和老陈,眼珠子突然瞪得很圆。父亲没有说话,拉着我的手就走。父亲很少发脾气,他发脾气的方式就是不说话。老陈说,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我们已经走到了终点。

第二天,就在我们家发生了一个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父亲大约知道第二天我会与老陈一同过我22岁的生日,于是,收了我的手机,拔了我的网线,把我反锁了整整一天。我没有哭,我更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躺在床上,看了整整一天的电视。许是,难过真的会让一切失去知觉,一直到父亲晚上打开我的房门,我都没感觉到饿。

父亲与母亲坐在我的床前,他们已经想好了于我的台词。我看着电视,过了一天,我已经不知道还能用怎样的动作来面对这个世界。

父亲的大意是:

你还那么年轻,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这当然是冠冕堂皇之语,无非是为他的不同意加上一个成立的标签。

父母做一切都是为你好。这话,我活了22岁,听了22年。反正父母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有子女不懂父母的无论对不对的爱。

作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够不要为爱情活得太辛苦,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你身边,陪着你,像我们一样,疼爱有加。然而异地恋并不是,爱情或许可以有距离,但婚姻不是,我们不放心让你一个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哭了。

二十二岁,我为了父母之爱,放弃了与老陈在一起。老陈说,那一年,是他度过最冷的夏天。

与老陈分手之后,我用了一种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治疗。

我没日没夜地去图书馆读书、没日没夜地写稿,那一年,我读了100本专业课的书和文学读物,投了100多篇稿子,我的综合排名,从上一年的班级第五跃升为第一。我特别感谢那一段时间里的自己,偶尔也会在自己的情感里心猿意马,但大多数时候,没课的日子,早起去图书馆,中午买一碗小吃街的炒年糕,汗流浃背地坐在简易帐篷下,大口大口吃,下午继续读书。图书馆楼下的保安偶尔见我没带卡,也会拉起闸子说,进来吧。

我没有再去风则江畔一个人吹风,那种冷到心里的感觉,只消在路上看一眼,就冷一次。那些年,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低着头走路,尽量不去看周围的人,一不小心看到情侣的时候,还是会莫名地难过。

老陈那两年,没有再给我打电话。他大约半年左右,会上一次校内网,会走进我的页面,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去他的页面看,但我们至始至终谁也没有为谁发出“加好友”的申请。

我不知道老陈那两年过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两年过得算不算好。

毕业的那年,我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在校内网更新的那个晚上,老陈给我的QQ发来信息:祝贺你,等我。 毕业的第二年,老陈没有成为飞行员,但作为参谋,并争取到了唯一一个他们学校分配到H城的名额。

不偏不倚的中秋节。

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玩着手机,对抗着父母又一轮即将开始的相亲。

QQ里老陈的头像突然动了。我下意识的是,他可能是祝我“中秋快乐”,反正这个点来祝我的,我都可以用长长的话语来回应。

老陈说:我来H城了,如果你还没有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老陈军校毕业分到地方后做的第一件事,他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他想保留一点颜面。万一被拒绝,也不必亲耳听到,隔着屏幕的字,没有温度,不至于太伤心。

我说:那在一起吧。

回头,我和父亲说:我有男朋友了,不必再为我寻找了。

父亲丢下水果刀,惊愕地跑了出来。母亲一脸兴奋又狐疑。每次关于相亲的对谈之前,我就会一只被狠狠踩了一脚的气球,没有生气,只剩懒洋洋地铺在桌子上。父亲母亲拼命地想让我振作,于是,削水果、端茶,看起来像模像样。

这一次像一只小兽一般一跃而起,让整个气氛都有点动弹不得。

母亲沉默了一会,猜测地问:是不是老陈?

我点点头:在H城了。

我和老陈在一起后的第二天,父亲与母亲又双双坐在了我的床前,这一幕有点像22岁那年的夏天。

我坐在床上,轻松地看了一天的电视。

父亲问:你真的决定了吗,还是,只是试试。

我说,决定了吧。不出意外的话。

父亲说:你长大了,你高兴就好。但有两件事:一是在所有事情铁板钉钉之前,不要怀孕;二是不要影响工作。

父亲的眼中褪去了往日的决断,柔和而慈祥,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会语重心长,会担心许多事。

S城与H城不算太远,但也真的不近,毕竟是两个城市。

老陈到了部队后,工作格外忙碌,时常加班到晚上两点,周末也没有休息,于是,我成了那个奔波人。

每个周五晚上,父亲会帮我买好去H城的发票,这样,我不至于为了买不到票而焦头烂额以至于不吃饭。父亲这个前世的老情人,也算是够称职了。

我第一次去H城,老陈请一个小时的假,去车站接我。那一年,他还没有买车,需要转两趟公交车才能到达。他买草莓味的口香糖,他一直以为我很喜欢吃草莓味的任何,到现在,他也这么认为。我晕车晕得厉害,坐着城际大巴到站,一下车就哇哇地吐。他拍着我的背,等我吐完,把口香糖塞给我。

我说:我不喜欢吃草莓味啊。

老陈憨憨地笑了笑,塞进了我的嘴里:你就当漱口吧。

公交车里,老陈还是喜欢坐在我的身后,转头的时候,时常看到他看着我的背影出神。他说:那是一种多少年来,感觉追了一路,终于快成功了的感觉。

我们租着双人床的房间,这是老陈与父亲的承诺。

忘了说一段,我与老陈恋爱后,父亲与老陈有过一段对谈。老陈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父亲真的会这样在乎一个女儿。你父亲说的所有条件我都同意,包括在一纸婚约前,没有婚前性行为。父亲古老的观念里,还有一种上一代人的规矩——女儿这一生,要清白地出嫁。

我睡得早,老陈加完班回来,我已经睡着了。我醒得早,与老陈唯一的相聚就是早上的那一顿饭与晚上兴许能够聚的一顿饭。

这一个镜头,我们过了许多年。永远的白粥、油条和小葱炒蛋。我坐在老陈的自行车后,老陈把我送到营区门口,我觉得自己重新过了一回大学生活。大学的时候,我曾羡慕的女孩,他们都坐过男生的后座。

白天的七八个小时,我一个人走遍了H城所有的山山水水,也去过许多个咖啡馆写过字,没有关系,在与老陈最近的地方,哪怕没有老陈在身边,也依旧可以感受到咫尺之爱。

日子不惊不喜,所有的惊喜,好像也都是平常。惊讶于与老陈从来都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大吵大闹,就好像多年夫妻,所有的争执也都寻常。

许多人经常问我:异地恋,怎么坚持下去? 我经历过异地恋所有的情形:比如当与朋友赴约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带着自己的男女朋友,而你一个人端坐在那里,觉得不忍破坏,又特别孤独;你带病坚持上班,病情加重又回不了家,你不能像其他女孩一样,给男朋友打电话,然后赖在办公室,等着抱回家,你得靠着自己的意念,找到回家的路;运气不好的时候,许多节日是没有资格过的,比如七夕、比如情人节碰上工作日,你们只能在电话里互道:节日快乐。

可我时常觉得,所有的爱,一旦笃定,是可以按你们期望的轨迹顺利推进的。任何没有结果的感情,有千万个走不下去的理由;而任何能走下去的感情,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

其实,在去H城的车上,我碰到过许多个男人或女人,一开始,都是高高兴兴地赴约,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

然后,渐渐地,就开始对异地恋有了疑问。

比如有一个女孩子,在老陈回H城的第三年,我们时常一起坐车。

有一次问我:你和你男朋友是怎么能够坚持那么多年?

一旦问这个问题,一般内心已经是退了一万步。我好像只说了两个字:习惯。

女孩子说:异地恋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我都有点想放弃了。

我没有劝她,笑了笑。所有的感情都是自己的选择。

三个星期之后,女孩哭着坐着城际班车回S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第一次去老陈家。我婆婆,也就是老陈的母亲,老远看到我,就叫我的名字。我惊诧于她怎么能如此清楚地反应出我的名字,我和所有第一次见家长的姑娘一样吧,羞涩地叫:阿姨,你好。

饭桌上,婆婆说:你这模样,我看过好多次了。前些年,我翻他的本子,就看到本子里有你的照片。然后,每年放假回来,我故意去看他的本子,还是你的那张照片。

我和老陈对笑着,那一顿饭结束后,一切就开始水到渠成般地推进了。

我还是会每个周末去他所在的城市,他照例会来车站接我。

那一年,有了高铁,把两个城市的时间一缩再缩,我们高兴得觉得得到了上天的眷顾,连国家政策都格外爱我们。

结婚前的最后一次对谈,是老陈约我父亲。老陈说:父亲其实挺健谈的,聊了很多,天南地北。有一句最感动的也经常重复的话是,无数次,我都在想,我应该帮我女儿选一个未来的老公。后来,她找到你,我并不同意,你也知道,异地恋,很多父母都会不同意。但过了很久,我觉得我应该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老陈说,他当场就发誓了:一定会待她好,一辈子。

2014年初,我们结婚。所有的仪式有板有眼,一样不缺。

和老陈结婚两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房子,老陈每周会开着车回家,和我们共度周末。

这些年,老陈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但凡有任何关于学生时代爱情题材的电影,一定要陪我刷一遍。从《匆匆那年》,到《同桌的你》,到《我的少女时代》。

老陈说,有时也会觉得剧情狗血平淡,但每看一遍,就觉得又回到了那些年最美好的时光,我坐在你的身后,你永远都高高抬着头的样子。

前些日子,有一晚,老陈加完班,已经2点多了。他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刚刚骑了自行车回宿舍,心想,三十岁,离二十岁那年的表白,都整整十年了。可我依然可以记起你十八九岁时候初初遇见你的模样,永远抬着头佯装认真的样子,永远需要抄的数学与物理,还有你吃着棒棒糖发呆的样子。

可是,我真的不太喜欢吃草莓味啊。

那你怎么每次都吃完。

因为是你送的。

矫情的时候,总有一万种。哪怕到了三十岁。

这些年,和老陈在一起的时光,我渐渐相信一句话,所有的在一起,从来都只与“爱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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