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医院,天还是灰蒙蒙的压在头顶上。好像要下雨了,远处黑压压的乌云摆着架势要攻过来。他把手轻轻搭在我肩上说:妞,陪爷去喝两杯吧。
""才两杯,"我不屑的抬眼道。""你不知道姐姐绰号"千杯不倒"吗。""
"不倒小姐,你想去哪。winner tea 还是亭子间?大爷兜里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包养你绝对没半点问题。"他的手顺势拦住我的腰。
"包养你个大头鬼啊,刚给医院交好几千大洋你肉肉不疼我还疼,赶紧去菜市场买菜,土豆辣椒西兰花,"西兰花要那种长的嫩绿嫩绿新鲜可爱的,再像上回买个好像霜打的蔫巴样,你自己做自己吃,我可不吃一口。"我扬起手假装要捏他的脸。
四目相对。映入彼此眼睑的是两张同样憔悴却假装生机勃勃的脸。
他朝我微微笑,"看啥,再看我回家吃了你。"
我的眼泪又开始汹涌澎湃。
"快下雨啦,还没被雨淋成落汤鸡,自己倒哭成小花猫了。牵着哥的手,过马路。"他竭力抑制着和我一样的情绪,语调表现出他认为的轻松和幽默。
我说不出话来,眼泪像这南方八月的雨哗啦啦毫无节制毫无美感的落着。仿佛要把整座城淹没。他轻轻的握着我的手,小心绕过拥挤的人流,我们并排站在红绿灯口,前面车流穿梭不息,喇叭声此起彼伏,急匆匆的都想往前赶路。"大家急匆匆的都在忙些什么啊?一个声音从我心底飘起,"你看现在的你,想这样忙碌上天也不会给机会了。又一个声音迭起。"你还不如被车撞死,一了百了。别再拖累他了。""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这样折腾,你们都是在互相骗自己,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几个小人乱七八糟的在我心里腹语。正在听他们杂乱无序的发言间我脑袋嗡嗡嗡整个人轻飘飘的被他牵着过了马路。
""小米,23路来了。今天咱们真幸运。"他兴奋的说。他牵着我的手脚步不自觉加快。我脚底软绵绵浑身酸疼一步都不想加快迈,我停下来,看着他有点急切的模样,一字一顿的说:"阿哲,我们离婚吧。"
雨来了,该死的雨说来就来。大的像芭蕉,这样形容当然过于夸张。这也不能怪我的文学素养水平低,没生病前我一直是杂志社的骨干力量,诗歌散文信手拈来,虽然没成名成腕但在这个小城也是一枚风云人物般的奇女子。办过民间诗社沙龙茶座上过地方电视台直播间还对市政领导进行过专访。这两年主编对我安排任务的口气越来越和蔼温柔兼商量询问样。当事业刚刚熬过跑腿实习生的苦逼寒冬和初入职场不温不火的春天而迎来花红柳绿的夏天时,晴空一场霹雳。病来如山倒这话一点都没错,生病衍生出一堆稀奇古怪的虫子,每天咬啮着我的灵与肉,那一点后天努力多年辛苦修炼成的小幽默小自信小才华全部被吞噬殆尽。整个人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洞,奔波于医院各个化验检查室,连名字有时也懒得拥有了,叫我2号,16号,43号都可以。反正我已经变成个符号,也很快将被这个世界遗忘。
我心思恍惚,浑然不觉雨落在身上头上和那个蹲在地上翻腾背包的身影。那个身影已是多少次对我的离婚提议置若罔闻,记不清了。只见他一边急急慌慌的翻着背包,一边喃喃有词的说:明明出门装了伞啊。
打不打伞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在八月的烈阳下和陌生人流动诧异的目光里穿个厚棉袄戴个西瓜帽整个人臃肿的跟个大粽子般晃来晃去。雨下就让它下吧,最好一次淋个透,一并带走我,阿哲的世界就清净了。
"阿哲,别找了,出门前我把它取出来了,我不想打伞,不想去医院,不想再化疗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说。""我放弃了,死心了,不玩了。"每一个字眼从我嘴巴里射出去我都能知道它们飞往的准确位置,前一秒还着急翻包的身影,前一秒还在玩笑互贫的身影,下一秒也许真的就模糊消散了。我心里期待他愤怒的小火球燃起,一点点引领他趁早离我而去。
这时23路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瞧,连车都不会停下来等我一分钟。"我分不清是脸上雨滴还是泪滴。流入嘴巴里的是雨还是泪。
他说,车走了就走了呗。刚好,咱们打车去winner tea。今天咱俩浪漫下。给菜市场和医院都放假。
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我头顶。
我不想去看他,怕看到他那张脸情绪更加不能把控。情绪激动令疼痛更疼,整个背部像被刀绞一般。这听起来又有点夸张。只是我是个对疼痛超级敏感的人,简简单单的皮外伤都能让我滋哇乱叫大半天。更何况是现在。一个生命的消散其实是有很多种方式的,为什么非要发生在我身上的是这一种呢?这个问题其实是句废话,问谁谁也答不上不是我不是他不是她不是它而是你摊上倒霉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亲爱的有矫情追问为什么的时间还不如乖乖吃药好好休息配合医生等待奇迹呢。只有正能量爆表奇迹才会发生。亲,懂啵?
道理我都懂。心灵鸡汤我每天都喝。自己从网上扒的阿哲从书店里背回来的各类励志书籍都有,那些厚厚薄薄的书估计摆在床头都积了一层灰。可我仍是不由自主地,毫无悬念地,随着时间流逝和病情抽丝剥茧般的缓慢一点点往下沉,往下陷。整日游走在外在努力求生而内心绝望疲惫的迷宫里,好累。
也许世间事都是这样,你千辛万苦去寻找终其一生也找不到,你东躲西藏想逃掉却轻轻松松被撞到。就像命运,就像感情,不由人自己掌控,把玩它们的,也许真的是那个隐匿在云端背后苍茫天地外的世人心中的上帝佛祖耶稣安拉们吧。
"傻妞上车啦,真想当落汤猫啊。"他风驰电掣般把我卷进出租车里。一手搂紧我的肩膀,把脸贴到我头上。
"还好还好,没淋多少,下次不许再偷偷取伞了了,这个季节天气多变,出门带伞,既能防晒又能防雨。"他假装轻松,其实一点也不轻松。他用最轻柔的动作捏了我脸蛋一下,既表示了轻昵又顾及到我的病情,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使点坏心眼眼里含笑手下带劲想看我气得哇哇乱叫来捏我啦。他的眼睛都不敢与我的眼睛打个招呼,目光逃也似地别向车窗外。
其实我心里清楚,那双别向远处的眼睛里已经大雨滂沱。
司机师傅边开车打趣说:"小姑娘,你好福气啊。男朋友这么贴心。对自己妈妈也不会这样细心啊。"
是啊,我好福气,可我拥有的好福气却不是对等的,给予我好福气的人,他的好福气却在哪呢。
我靠在阿哲肩膀上,感觉好累好疼。医院里的强颜欢笑和挣扎努力,这时就像潮水一般悄然褪去,退潮了,海面一片安静。我靠在阿哲肩头,就像靠着一片轻悠的小舟,它轻轻荡着,没有目标,没有航线,没有未来,在无边无际宁静舒适的海面上,自顾自悠然自得的荡着。
我闭上眼,内心豁然升腾起一个念想。我不想就这样闭眼,我才32岁。这个世界我根本没有好好看过享受过,这样走,太可惜了。这个念想越烧越热,像铁炉内熊熊燃烧的烈火,散发出的热流窜遍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为它的到来而张开,以至我的身体微微战栗估计是心理作用太过强大。身体紧贴在一起而目光别向远处的阿哲明显,感受到了,他握紧我的手说,又疼的厉害了吗?
我凑到他耳朵边,小心又小声的说,阿哲,我想出去转转,行不行。
"好啊,这周治疗完了我们去宝墨园转转,咱们去喂大鱼。"他温柔的说。
"我不想去宝墨园。"
"那去南风古灶吧。你去过几次了,我来这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去过呢。"
"不想去。"
"岭南天地。听同事说那里新开了一家港式茶餐厅,环境蛮好的。"
"不想去。"
"靓仔啊,你女朋友是想去外面玩啊。我都听出来了你怎么还反应不过来。"司机师傅笑着打趣。
我内心连连点头,面向他努力做出自己独创多年专用他身并屡用屡胜从未失手的"莫式撒娇妩媚表情包"。这也是我生病这么久第一次卖力表演。
他仿佛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我的表情一瞬间凝滞在空气里。"永安里到啦。"司机师傅一嗓门缓解了气氛里的所有尴尬。
付钱时,他不经心地对司机说,"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太太,我们恋爱两年,结婚六年,孩子都两岁大啦。"
"幸福啊,现在像结了婚还能像你们这样感觉是谈恋爱状态的年轻人很少啊。"
出租车很快消失在雨雾里,它的主人制造的话题却留了下来。
他说,瞧,连出租车司机都在羡慕咱俩的感情呢。
有啥羡慕的?没瞅见我光头戴帽子裹个大棉袄吗?
"光头戴帽子咋了,你这脸型就适合戴帽子。
文艺范超足啊,比不戴帽子好看多了。"
老司机眼神不好你也不好啊。我呛他。
"你看你这人多霸道,都不允许人民群众讲真话。"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winner tea。
这座南方小城有很多茶餐厅,广东人爱喝茶,小城人更甚,大大小小的茶餐厅遍布小城各个角落,也把时光定格在小城的各个角落。一个早茶就能喝掉一上午时间,这是我不能忍受的,而是阿哲喜欢的。我们两个就像万物的两极,我喜欢社交热闹他喜欢安静人少。我喜欢周末分秒必争地利用时间做有效率有结果的事情他喜欢慢悠悠的生活最好周末什么事都不让他干。
可人生真是奇怪,我们总是和自己喜欢的越走越远。
茶餐厅人很少,服务生在吧台低头玩着手机。店里播放着熟悉的音乐,靠窗的角落里一对小情侣轻昵的靠在一起。我径直走向我俩的专属茶座,当然是店里人少位置空出的时候。路过小情侣时眼底掠过他们一脸惊诧的神态。
阿哲问我想吃什么。
我点了一块蓝莓芝士蛋糕。他喜欢的甜品。他点了水晶虾黄包。我喜欢的小食。我俩相视一笑。空气里又弥漫起甜蜜和说不清的温馨情调。
茶餐厅里响起Robbie Williams经典的go gentle。曲调欢快轻松,歌词却不那么轻松。干净慵懒的男中音在空气中飘荡:
"你会遇到某些陌生人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失望常有
偶有欣喜
有人暴怒
有人刻薄
多数拧巴
而清白者少有
若某日你与少年
迪吧共舞
请专心跳舞
不必献吻
不要浪费时间
与自认英雄的白痴共处
他们会背叛你
还是跟我们怪人在一起吧
无论昼夜
我都在你身边
是的,我都在
成长中请保持温良
若你需要我,我会在身边
当你需要我,我会在身边
不要费力让他们爱上你
不用每个电话都接
宝贝,你要做个巨人
让世界显得渺小
有些人有致命危险
他们只是没有表现
若他们试图伤害你
要讲给爸爸知
当你要将真心付与某人
请一定确信他值得拥有
若他未能获你真心
请继续寻找,这旅途依旧值得
无论昼夜
我都在你身边
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出现。"
"阿哲,"我啜着芒果汁。
"干嘛?"他歪着脑袋,吸着另一杯芒果汁。
"咱俩换着喝呗!"我咬着吸管说。
"无聊。这不都是一样的果汁吗。"他笑着把他的果汁推过来。
"味道不一样啊"。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
"一样的芒果汁味道怎么不一样,事多多小姐?"他来了精神,眯眼笑着说。
"眼睛呢,我怎么找不到你的眼睛了"我伸手在他胖乎乎的脸上呼啦了一下。
"原来是你面部肌肉太丰富,而眼睛太小,一笑满脸肉肉发挥自动遮盖功能,直接屏蔽眼睛啊,哈哈哈。"我得意地吸了一大口果汁。
"事多多小姐,请您大笑时收起您那两颗皇家级限量版说话漏风吃菜塞叶尊贵耀眼兔子牙噢。"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白他一眼,鼻孔里哼哼说:"这局你赢了。"
"快说味道咋不同了?"他又接起了前面的话茬。
"你的芒果汁味道是苦的,我的芒果汁味道是甜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眼睛里又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每次都是我破坏气氛,令好不容易挑起来的嗨点和轻松戛然而止。那对小情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餐厅里只剩我俩和吧台一心一意玩手机的小服务生。
我能感受到他的隐忍与不悦。而我就想这样一次次挑衅似的让他感到疲惫与厌倦,直到他离开我的生活。阿梅说大姐你老这样磨阿哲真的很矫情嘛,文艺青年中二病说的是不是你这样?自己病的不轻还要把身边爱你的人赶走。男朋友也就算了,更何况还是一个被窝滚来滚去的老公。老公是用来干嘛的?不就是有事了扛风雨的嘛。
尚尚是我在这座小城为数不多的一个好友,为人快言快语,做事豪爽泼辣。有时我在想是不是每个女人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女闺蜜,她待你好时掏心掏肺,教育起你来针针见血,而你既能坦然享受她对你所有的馈赠,又能心平气和接受她对你火辣辣的批评与指点。
但很少有女人能与男人做到这点。好听的我接受,难听的,对不起大爷就算你再为本小姐着想,也请你挪挪屁股以最快的速度从我的全世界路过。
男人说,我在给你讲理呢。你看是不是这么个理。男人说,你做的就是不对,不对还不听劝。男人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女人说,滚。
男人的世界,理字当先。
女人的世界,情字滔天。
所以女人在女人面前始终是坦荡的,女人在男人面前却是躲闪的,即便是在最亲密的男女关系里。一作再作锲而不舍,也许是自己最后的自尊在作祟吧,宁肯他转身后去怀念最初的种种美好,也不愿让他看到生命似枯柴般摧枯拉朽消散后的惨烈与丑陋。
杂乱无序的思绪飘的很远。芒果汁不知觉喝完了,桌上的餐点也扫光了,阿哲起身去吧台结账。我两手托着腮帮子发呆。窗外大雨如注,雨珠噼里啪啦敲打窗户,仿佛拼了命的想摆脱某种束缚,但它们最终能逃的掉那个叫命运的家伙吗?
这时,一个面容精致的女人推门进来,她穿着一袭红艳的长裙,皮肤白皙透亮,颧骨很高,黑发用一根纤细的银发簪绾起,年龄约摸四十岁上下,一股高级女白领的气息迎面扑来。她站的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水味,channel 5号。我心里有些得意,虽然医院的来苏水味道快把神经磨损麻木,但作为女人警犬般的灵敏嗅觉还是保留了下来。我内心有些小激动地向心中的同类送去一个微笑,通常对方的回应也是热情的,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都能接受到这样一个讯号:看,咱们是一个圈子里的哦。然鹅,她并没有理会我内心的殷勤,她动作优雅地收起伞,看我的神情微微蹙了一下眉,即便是很不易被人察觉出她内心的排斥,但还是被我敏感的神经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