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无声岁月
我时常痛恨,我是一个哑巴!
听说我出生那天,奶奶一直骂了好几个小时,父亲的话里话外也满是遗憾:“咋是个姑娘,又不会哭噢。”
从未离开过寨子的我,在五岁那年第一次成了“主角”。
高耸庄严的堂屋里,母亲喊我跪在一个先生面前,他身穿道袍,一手提着大公鸡,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四肢被绳索紧紧捆绑着的公鸡,呜呜地叫着,在先生的一声大喝下,鲜血从公鸡的脖子喷涌而出,只见那双翅膀在绳索里拼命扇动着,最后归于平静。一瞬间,眼泪、鼻涕糊满了我整张脸,我想跑去母亲身边,却被奶奶一把按下,她直愣愣地瞪着我,呵斥着不许动。耳边传来阵阵私语,还掺杂着些许笑声,一瞬间,我像是用来虔诚祭祀的物件,赤裸裸地展现在祖先的灵位面前,那一地鸡血将我围在了圈里,寨子里的亲戚把我和公鸡围在了圈里。
几个月后,弟弟出生了,他长得白白胖胖,会哭也会闹,奶奶每天对着他又亲又抱。于是,我的生活不再只有割猪草和放牛,还要在母亲做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哄着弟弟。
一次,寨子里李二叔家的小三子带着几个小朋友扮演警察捉贼的游戏,我牵牛回家正好经过,他们见了我,大声笑道:“哑巴妹,只会哭,没人要,老来拣渣渣,跟憨包在一家……”见我不理睬,小三子又从 路边拔了活麻草,撩起我的袖子就狠狠地按上去。
碰巧母亲带着弟弟出来摘菜,小三子他们见着母亲来了,瞬 间跑得没影。母亲心疼地将我拉过,搂在怀里,说等以后我大一 点,就给我找一个老实人家,然后给他们生个大胖小子,弟弟长 大了肯定会为我撑腰,以后老了孩子们也会孝敬自己。
看着妈妈眼角还没擦干的泪,我曾以为这就是我这一生最好的归宿。
2014 年的夏天,微风徐徐,还带着一股香甜。村委会的主 任还没走进家门口,就开始喊:“老三,在家没嘞。”我爸听到后 赶忙放下猪桶,问主任有什么事。
主任说:“那个,国家第一期特殊教育提升计划现在正式开 始实施,昨天去镇上开会,领导喊我们一定好好落实国家政策, 像哑巴妹这样的娃嘞以后都有学校收,还不要钱嘞。现在赶忙准 备起哑巴妹嘞出生证明、残疾证明,9 月份等报道嘞。”
我爸听后脸上堆满笑意:“真嘞蛮,好好好,你说要咋个办, 我们就咋个办,谢谢你喽!”
主任说:“要谢,谢国家,我们只是个传达嘞,哑巴妹今年 也有十岁啊,可以自己打理生活噻。”
“可以,可以,哑巴妹,快点来谢谢主任。”
瞰今朝大爱人间
9 月,带着迷茫、不安、恐慌,第一次踏进市里特殊学校的大门。在那里,有温柔的小何老师,脸上总是微笑着的校长杨妈 妈,还有“劳动担当”小杜老师,他们教我们读书写字、画画、 舞蹈……在这里,也有很多心智不全、视听障碍的孩子常会朝老 师们胡乱发脾气甚至恶作剧,有时是把剩菜倒老师身上,更有些 甚至把捉来的虫子扔向老师……
在楼梯的拐角,我听到小何老师给她的男朋友打电话,小何 老师说她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一时间,我的大脑突然紧绷起 来,要是老师们都走了,那我们是不是还得回到寨子里去,那个 夜晚,听着窗外的风沙沙作响,辗转反侧,思绪万千。
第二天,小何老师跟着上课铃声准时进入教室,看着她脸上 的笑容,我也不禁咧开了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何老师说:“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都有属于自己的使 命,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我时常觉得,我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使命。
在学校里,常看到有些新朋友临时被安排入学。这次来的是 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警察叔叔跟小杜老师说:“他 家里妈妈早就跑了,爸爸又是个酒鬼,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垃圾堆里找东西,我们带他吃了碗面,后来调查发现,这娃娃是个聋哑人,有只手被电线杆烧伤,已经没法正常活动,现在 10 岁,希望学校可以暂时管教他。”小杜老师一边答应着一边把他搂到怀里,又喊我们打点水来给他先擦擦脸,接着小杜老师拿出一盒新药膏,慢慢给男孩上药,直到一支都要挤不出了才停下。我们一群小朋友在旁边看着,也不知怎么了,他突然遮住自己的眼睛,但,眼泪还是从他下巴掉到了地上。
铸未来可能无限
我时常庆幸,我只是一个哑巴。
2016 年 5 月,贵阳市教育局同意建立贵州特殊教育中等职 业技术学校。学校主管部门为贵州省残疾人联合会,在校生规模 暂定为 500 人,我有幸被推荐成为其中一员。
短短几年时间里,有失去双臂的人、有天生聋哑的人、有一 直坐轮椅的人……大家集中在这里,希望通过培训获得一技之长,获得一份正式的工作。在这里,我们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是坐在电脑前的云客服,是专业的按摩技师,是多才多艺的音乐家……在紧密的学习中,我们正一步一步实现着自我的价值;在与生俱来的苦难里,学校将花种辛勤播种,开在我们心底最深的泥沙,记录一个又一个命运的挣扎。
舞蹈室里,段老师正在考我的基本功,她长得可真好看,会 在练习结束的时候,跟我们讲她去过的地方,讲杨丽萍老师的月亮宫,讲敦煌的莫高窟……她还说她正在学手语,我们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还有新来的钱老师,她经常会给我们带好吃的,给我们讲解 计算机的应用,她让我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愿望:有的想当音乐家,站在大大的舞台尽情歌唱;有的想学好按摩,以后开一家自己的店;有的想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不负父母期望……
2019 年的秋天,当知道自己要代表班级参加省特殊学校开学汇演活动,大脑一下子就紧绷起来,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好担心自己会出错,候场的那十几分钟,我手心里攥着满满的汗水,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身旁的段老师则给我拿着外套,一直微笑着鼓励我,当我站上舞台,《大鱼海棠》的前奏缓缓响起。
那一刻,耳旁响起了无数声音。
他们说,都这样了,以后谁还要她;他们说,姑娘命不太好,找个老实人安安分分过日子算了;他们说……
天生残疾,所以就一定低人一等吗?
不,我热爱这个舞台。
我的生活本没有光,因为教育,我的未来可能无限!你可以笑我生来失聪,你可以笑我辩驳无声,你可以笑我智力不全,你都可以笑我,但一颗追逐梦想的心,一颗成就自我,想要奉献的心,绝不会因此倒下。
“小张老师,你跳舞好好看啊,我以后也要向你一样,当一个舞蹈老师。”
看着面前的“小不点”,我拿出随身纸板写道:
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价值,每个人都可以是时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