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死向生》第八章(1)

第八章

天色暗了下去,炮声停止了,我已经走下高地,不远处就是一片甘蔗地,那些一望无际的黑压压的一片所散发出的蔗糖味已被硝烟硫磺的味道吞没。闻着又酸又恶的硫磺味,我的口腔里竟然充溢着口水。想不了太多,我用尽全身力气狂奔着扑向那片甘蔗地,仿佛那片土地是生命的延续。刚走到甘蔗地的边缘,便猛的摔了一跤,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拽住我的领口将我从地上提溜起来,光线很暗,无法确认对方的长相,只听那人说道。“哪里来的,瞎跑什么!”随即将我拖到一个战壕里,那里面坐着三个身影,正大口吃着什么,我咽了咽口水,马上说。“我是医院的护士,是陆军斋藤和也的妻子。”

拽着领子的手放开了,那些黑影好像有了精神,其中一个人说。“斋藤士官的家属啊,坐下来,吃点东西。”说着递给我一个罐头。饥饿让我来不及询问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我急切的将手伸进罐头里抓起一把粘粘糊糊的东西大口塞进嘴里,是豆子,这种熟悉的味道和口感使我似乎得到了某种救赎,用牙齿咀嚼着正常食物的感觉将我拉回至“人”这一范畴。黑影之一递给我一片折叠好的甘蔗叶,让我用它代替勺子。我坐在他们的对面,吞咽着手里的食物。

黑影之一问我。“从哪边过来的?”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听起来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初登战场的青涩少年。不由得产生出一种好感。因为嘴里塞满了豆子,便用手指了指达波乔山方向。

他又继续问道,“山上?山上不是挺安全的。怎么会跑来这?”

我咽下最后一口豆子说。“太饿,想吃甘蔗。我来的时候在山上看到有美国兵,不过已经是尸体了。”

听到我的话几个黑影骚动起来,他们互相低声说了些什么,好像是什么专业术语,我听不太明白。于是问道。“你们知道斋藤在哪么?”

黑影之一说。“阿斯利托机场那边。”

知道了具体方位,行动似乎也有了目标。一罐豆子虽然没有填饱肚子,但让身体重新有了能量。我好奇怎么就他们几个人躲在这里,但为了不招致怀疑,我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掏出那盒所剩无几的香烟,递给黑影,为了感谢他们。说,“这是我从路上捡到的,给你们。”不出所料,他们很惊喜,一人一根就将香烟分干净了。黑影之二粗着嗓子说。“他娘的,每天10根的配给断了好几天,憋死老子了。”说着就点燃了香烟,借着光亮,我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再仔细回忆,猛地想起来是那时我坐船来这里的途中,在甲板上曾骚扰过我的蒜头鼻,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红光瞬间亮到极限,没错,就是他,那个油乎乎,光亮亮的滑稽鼻头我不会忘记。心脏怦怦的乱跳着。因为天色太暗,每个人像剪纸似的在眼里只是个轮廓,我知道他还没有认出我,得想办法快点离开这里。

我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去掰点甘蔗解渴。”右脚迈出壕沟,左脚跟着来到壕沟边缘的时候,脚踝被一把攥住,一股力量从下拉扯着我,咚的一声我扑向地面,头盔从头上脱落,落在坑道外。我被拽着重新滑进土坑里。一个黑影压在我的身上,满嘴的烟气和恶臭扑向我的脸,他用油腻腻的腔调说道。“吃什么甘蔗,先让老子吃掉你。”说着就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是蒜头鼻,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认出了我,也许是报复,也许只是出自对女人的一种特殊偏执。腿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一只手像一把钳子似的紧紧的箍住我的两个手腕,逃不掉也挣不开,我歇斯底里的大声喊叫起来。啪!脑子猛然嗡的一声,左边脸火烧火燎的疼,嘴里渗进一丝咸味,舌头发木。“他娘的,喊你娘,别让老子今夜的偷袭计划告吹。”我有些晕晕乎乎的,他的声音好像很近,又似乎很远,对他的话也好像似懂非懂。我感到内衣被一把扯了下去,一只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揉搓着,我看向他身后的那几个人,寄希望于那个青涩少年的声音能解救我,他们手中的烟头在黑暗中有规律的明明灭灭我们,我的存在即刻变为了透明。

“我可是斋藤的妻子。”我对着黑影吼道。调动着麻木的舌头让语调尽量标准。

蒜头鼻的脸从我的胸部抬起,依然用那种令人作呕的腔调说。“他娘的,管你什么斋藤荤藤的,你今晚是老子的。”说完就去撕扯裤子。

我疯了般的要去咬他,可在他有力的控制下,哪哪儿都够不到。我拼了命的扯起嗓子尖声呼救。霎时一把泥土塞进口腔,我条件反射的往外吐,嘴被一只手按住,土渣掉进气管,又痒又憋,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睁着眼睛惊恐的看着黑影,感到整个头颅在逐渐的变大,意识慢慢的离开躯体,那个影子似乎和夜色融为了一体。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在壕沟的侧面炸开,石块和土渣纷纷砸在我的脸上,那个黑影猛的弹起来,全身的压迫感消失了,我翻身开始呕吐,然后坐在地上大口的呼吸,口水混合着细小的沙粒从嘴角溢出。枪声就在耳边,意识似乎也受到惊吓般的回归躯体,那些黑影匍匐在沟边向着某一方向射击。我一边迅速的整理着衣服一边对眼前发生的事态进行大概的分析。周围有美军,而且发现了我们。趁机逃跑应该是唯一正确的决定,但是出了壕沟被枪炮打中的概率更大,那相当于送死。我紧张极了,同时又害怕极了,黑影的咒骂声在枪炮短暂的间隙中传来,战争如此之近,使我措手不及的陷入受伤致残的恐惧中,比起死亡,受伤致残的结果更令人难以接受,在医院,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慢慢的,战壕里的枪声弱了许多,变得零零散散,两个黑影转过身靠在掩体内大口喘着气,子弹呼啸着掠过头顶,还未及时扑捉到它们的方向便在四周炸开。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一个黑影像睡着了似的毫无预兆的向一侧倒去,另一个冲着倒下去的影子“喂喂”的叫着。叫喊着同伴的人是蒜头鼻。我小心的凑近那个倒下的人,打亮火机,石块般大小还在冒着热气的弹片嵌进太阳穴,流出的血水与脸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像印第安人的某种面具,那是一张年轻稚嫩的脸。我默默的退回来,紧紧贴着坑边。“他娘的死了?”蒜头鼻问道。我点点头。蒜头鼻暴怒着用长长的枪托一下击中我的肚腹,说道。“他娘的,问你话哩。”我捂着肚子,发出低沉的声音,“死了。”

周边的一些甘蔗叶被点燃噼啪作响,像竹子的爆裂声。借着火光,我看到自己头盔掉落的方向,伸出手以最快的速度握住绳带拖进坑里,带在头上。逃跑吧,我想,不被炮弹击中的概率还是有的,但是继续留在这,百分百会被蒜头鼻折磨死。逃跑的念头刚在脑海成型,还在射击的那两个身影忽的缩进坑内,转过身靠在坑边,其中一个说。“撤退吧,没子弹了。他们大概在200米开外30度的方向,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们停止攻击最多10分钟他们就能找到这里。”另一个说。“在家的时候,我妈妈说走到哪里身上都要装一根管子,不管是被埋进土里还是掉进水里,只要有根管子就能活命。”蒜头鼻紧接着说。“他娘的,攻进那群畜生的营地,干死美国娘们,听说那皮肤白的都晃眼,连那儿的毛都是金灿灿的颜色哩。”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话,看似在回应着另一个人,但彼此又不搭边。又一枚炮弹落在坑边的不远处,这是最接近我们的一次攻击,溅起来的土块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生疼,他们谁都没说话,但像事先约定好似的突然钻出壕沟,趴在地上朝着茂盛的甘蔗地匍匐前低。亮光在头顶猛的一闪,我在瞬间看清了他们的身影,像三只爬行的巨型蜥蜴,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寂静的可怕,借着燃烧着的火焰,我看到蒜头鼻扭曲的脸,其余两个人好像原地蒸发似的消失了。蒜头鼻张着嘴冲我说着什么,但我为什么听不到一点声音呢,我茫然的爬到蒜头鼻的身边,他的半拉身子已被炸烂,我盯着他的嘴形,辨认着每一个单词。“杀了我。”他说,然后用眼神示意他的腰部,我摸索着,找到一把短小的弯刀。他认可般点点头,“杀了我。”他重复着。我摇了摇了头。火光照亮了我和他的脸庞,我相信此刻,他一定认出了我。蒜头鼻上糊满了鲜血,肥厚的鼻翼随着每一次呼吸喷出一个透明的血泡,在火光中跳动着。他用祈求,甚至是哀求的表情蠕动着双唇,我听不到,但知道他在求我杀了他。我抽出两条护士服裁剪的布带裹在刀刃上,装进口袋。看着他,像慢动作似的一下一下的摇着头,动作坚定而准确,仿佛用这种简单且缓慢的方式试图让患有智障的人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的眼睛里映出火苗,盯着我看了一会,嘴角微微的抽动着,然后像放弃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那寂寞忧郁的眼神中,完全消逝了军人的蛮横,他冲着蓝紫色的夜空闭起眼,将火苗完全封锁在眼中,紧闭着双唇。鼻腔内不断的呼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泡。这一场景,如同历史书中描写的某一个章节。

世界还是那么寂静,在寂静中看到的炮火和尸体失去了现实的真实感,如同是一场生存游戏,恐惧随着声音一起消失殆尽。我匍匐着向前爬去。进入甘蔗地后在甘蔗的簇拥下,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夜空似乎在甘蔗的遮挡下变得更难以捉摸,我不知道顺着这片地能走到哪儿,索性原地坐在了甘蔗丛中,这里离壕沟大约30米开外。我掰下一段甘蔗,用弯刀剔去外皮,大啃特啃起来。除了甜润的水份涌进喉咙外,我听不到自己的咀嚼声和心跳声。啃完一只甘蔗,我用手按摩着双耳,沿着外轮廓一遍又一遍的揉搓着,然后再揉揉太阳穴,揉揉耳朵周边。我睁着双眼看着夜色,在寂静中做着这些。或许耳膜因为炮弹的爆炸声出了问题,但在战争中,这种伤不能算作什么。恐惧总是分很多种,听到炮声的恐惧和什么都听不到的恐惧,蒜头鼻此刻是不是也感到恐惧了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答应杀死他的请求,是不想让他那么痛快的结束生命,还是仅仅因为下不去手呢?也许两者都不是,而是我从心底里不想按照那个男人所说的去做,不论那是什么,都不会去执行。老人说,人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不管什么样的恶人都会回归淳朴良善,蒜头鼻是恶人么?他那丧失蛮横的无助眼神,感到命运的戏虐了么?从我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壕沟的轮廓,蒜头鼻和大地融为一体,那种伤不会很快死的,而是看着血液缓慢的流出体外,一点点的感受生命的逝去。死亡会散发着阴暗的气息像爬山虎一般先是缠绕住他的四肢,然后是头颅,最后才将心脏包裹起来。这个过程要多久呢?没人知道,书上说,一个人求生的欲望越坚强越强烈存活的概率也就越大,也就是说,他越想求生,痛苦所延续的时间也就越长。我摇了摇头,谁都无法预测自己死亡的方式。

耳朵似乎恢复了一些听觉,我能听到手指磨擦耳框的声音,停止动作,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好像头顶飞过一架架的大型飞机,没关系,会好的。我想。我还没有听够斋藤对我所说的甜言蜜语呢。

炮火的攻击停止了,并没有发生黑影所说的美军会搜索到这里来的事情,甘蔗地外一片平静。我忽然想起,蒜头鼻说今夜他们是准备去偷袭的。因为我的尖叫引起了不远处美军的注意,所以造成了交火的突发事件,结果日军这边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两人行踪不明。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按照他们所说,200米开外就有美军驻扎,而我又对这片区域一无所知,只能等着天亮看清方向后在行动。想着,我便又折断几根甘蔗,切成小截,带在身上。连续的疲劳和紧张使我一头栽倒在甘蔗地里,沉沉的睡去。

一股呛人的烟气惊醒了我,一个还未熄灭的烟头就躺在我的眼前,刺啦啦的燃烧着剩下的最后一截烟草。我一动不动,转了转眼珠,让大脑彻底苏醒,天空还处于蒙蒙亮,或者只是个阴天,我无从分辨。朦朦胧胧的说话声传进了耳朵,我一下坐起,又能听到声音了!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情,透过甘蔗的叶片,我看到两个美国兵正站在壕沟附近说着什么,我的心猛的收紧了,紧紧盯着他们看他们下一步的举动,我小心翼翼的拿出那把弯刀,解开上面裹着的布带攥在手里,每一秒都像一分钟那样漫长。其中一个往前紧走几步,用枪在地上扒拉着什么,我抻长脖子,地上躺着的是蒜头鼻,他已经死了么?美国兵用枪的尖端戳着蒜头鼻的脸,蒜头鼻突然伸出一只手揪住敌人的裤腿,美国兵气急败坏的用皮靴踩在那颗蒜头鼻上,传来一阵闷闷的好像捶打沙包的声音。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美国兵打开蒜头鼻的口袋检查着,似乎一无所获,气恼的又朝蒜头鼻的身上狠狠踢了两脚。他真的死了,还没摸到美国女人白花花的手就死了。美国兵从地上捡起蒜头鼻打尽了子弹的三八式步枪背在肩膀上。我转着眼珠看了看四周,确定着方位,左边是达波乔山的方向,那右边毫无疑问就是海滩,庆幸昨夜没有四下乱走,按照昨夜我行走的方向肯定会离海滩越来越近,可那里,现在都是美军。

那两个美军和我一样环顾着周围,突然把视线固定在了我的方位,我全身发紧,汗毛倒立,连眼睛也不敢眨,死死的握住刀把儿,屏住呼吸。难道被发现了?我心想。突然,从我身后蹿起一个人,咆哮着朝美国兵冲过去,啊,日本兵!我心里更觉得不可思议了,我的身后为什么有日本兵,而我对此却全然不知。看样子,这就是昨晚上消失的黑影之一。其中一个大胡子的美国兵迅速的端起卡宾枪对准扑向他们的日本兵,扣动扳机。“咔哒”一声脆响,撞针断了,枪没打响。另一个体型纤瘦的美国兵看同伴的枪没起到作用,马上举起自己的枪,但来不及了,日本兵已经冲到他们的眼前,一下子扑倒在举着枪准备射击的那个美国兵身上,两人滚倒在地,枪声响起,子弹射向了空中。大胡子赶忙扑向他们。日本兵猛的举起一只手,那是一枚手雷,我看到两个美国兵同时愣了几秒,就在他们发愣的节骨眼,日本兵一把拉掉手雷的安全栓紧紧抱住和他滚倒在地的美军,时间像被绊住了腿,在原地重复着前进的动作,空气凝结在了一起。什么都没发生,竟然是一颗哑弹。也许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站着的大胡子拿着已经不起作用的卡宾枪,飞奔至他们身边,用枪托使劲的朝日本兵的后脑勺砸去,一股血仿佛水流似的冒出来,日本兵身体绵软的倒向一侧。倏的,我感到一阵风擦过皮肤,另一个身影从我后面蹿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长甘蔗,啊,又是一名日本兵!原来他们都没死,而且就隐藏在我的身后。我飞速的适应着这一新的局面,可那根甘蔗?我一边想着一边向甘蔗的尖端望去,那上面居然绑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两个美国兵没想到还会有人冲出来,一时慌了神,但马上就镇定下来,日本兵的“刺刀”因为长度的关系人还没到便一下刺进那个倒在地上的美国大兵的胸膛,他痛苦的呻吟着,端起手中的枪瞄准日军。这时,大胡子的枪托已经从侧面飞来,几乎就在同时,日本兵挑起了那把就要扣下扳机的枪甩在远处,而他的脸上被枪托狠狠的击向一边。大胡子扔掉手中拉不开栓的废枪,扑向敌人。那根“刺刀”在近距离攻击上起不到一点作用,只会碍事。日本兵扔掉“刺刀”和大胡子扭打在一起。而地上的另外两人,没死,却也动不了,任凭鲜血往外直冒。我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闭起了眼睛,又强迫自己睁开一条缝隙,我不确定那个声音来自谁,他们像两条交尾的蛇一般扭在一起,用尽了所有的攻击方式想至对方以死地。突然,一根白色的什么东西从日本兵的胳膊肘上凸了出来,很快,白色的什么上面爬满了红色的液体,我睁圆了眼睛,那是骨头!参差不齐的骨头茬穿过身体,像长矛似的支在外面,可那位日本兵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他举起胳膊肘向大胡子的脸上击去,雪白的骨头刺进大胡子的一只眼睛,大胡子发疯似的捏住敌人的手腕向下扯,日本兵发出可怕的、极度痛苦的,汽笛般的悲号,浑身软了下去,坐在地上,胳膊肘垂在身体的一侧,白色的骨头茬上赫然扎着一只眼球!

眼前的这一幕使我惊呆了,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冰冷,血液在那一瞬间开始凝固。日本兵的小臂已经被完全拽下来,垂在身体的一侧甩来甩去,小臂与大臂的关节处连着韧带,像挂在身上的什么装饰物。他用另一只胳膊抬起受伤的手臂,移至自己的眼前,用牙齿咬断韧带,小臂脱离了身体掉在地上,他又从骨头上拿下眼球,在大胡子的眼前炫耀似的晃了晃,得意而又轻蔑的笑着,随后一口吞进嘴里。大胡子好像这才意识到那是他身上的东西,马上用手去摸,即刻嘴里大叫着朝洋洋自得的敌人扑去,日本兵失去了一只手臂同时也失去了对等的优势,伸手去摸不远处横在地上的“刺刀”,大胡子走到近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根朝旁边的石头上撞,日本兵也同时一把攥住了敌人的裤裆,借着大胡子的力量他不但没有倒下去反而一口咬住敌人的裆部,敌人松开手弓着腰像一只野兽般咆哮,日本兵试图站起来却被大胡子再一次拽住头发像扣篮一样狠命的朝石头上砸,“噗”,骨头碎裂声,仿佛熟透了的西瓜自行炸开。日本兵躺在地上抽搐,白色的混着红色的液体从大脑中流出来。他没有死,那只完好的手臂还在空中挥舞着。大胡子看敌人彻底失去了反抗,又朝日本兵的脸上使劲踹了一脚,一些白色的粘液溅在大胡子的黑皮靴上,他在敌人的腰部蹭了蹭鞋子,随即解开自己的皮带,拉开裤腰,查看里面的伤势,嘴里咒骂着什么,撕下上衣的一个口袋,将布塞进裤裆里面,做完这一切后重新系上皮带,把裤子往上提了提。

大胡子解下绑在甘蔗上的尖刀,走到日本兵的面前。用手捏住日本兵的两腮,让嘴大张着,脸上洋溢着与方才日本兵一样的微笑。大胡子像在处理一桩什么精密作业似的,仔细观察着日本兵的口腔,将刀尖扎进牙龈,用手心使劲的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刀把。日本兵双脚在空中乱踢,一只手拽住敌人的衣服,但那只是毫无意义的动作,里面没能灌注进一丝一毫的力量。刀尖穿过牙龈直直的插进嘴里,大胡子随即向旁边割去,将他的嘴角割裂开直至两耳朵的两侧,日本兵的“大”嘴里呜哩哇啦含糊的发着不连贯的音符,喷出一口口的血沫。大胡子用膝盖抵住敌人的下颚,再次将刀尖嵌入牙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仿佛在石头上刻字一般狠狠的砸着刀把,日本兵已经没了动作,也许已经彻底死了,只是身体跟着美国兵敲击的节奏,一下一下弹着,像体内偶尔通过的电流。大胡子心满意足的撬下一颗金牙,我看到他那只空无一物的眼眶中往外流着血,咧开嘴笑着。他将金牙装进上衣口袋,撇着两条腿犹如螃蟹一样横着走到自己战友面前,用手拍了拍战友的面颊,似乎在确认着什么,随后便独自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我才从恍惚中解脱出来,悄悄的站起身,腿脚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我用手捶着捏着,稍作缓解后,重新向达波乔山走去。到处传来的枪炮声仿佛不连贯的鼓点般在整个岛上响起。已经15天了,一切都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天灰蒙蒙的,是阴天,密不透风的那种阴天。不一会,下起了小雨,天空好像意犹未尽似的顷刻间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水冰凉凉的敲击在身上,我拿掉头盔,在雨中搓洗着头发。但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刚刚的那一幕,也许就是地狱在人世间最真实的呈现,那好像是两人之间有着什么刻骨的仇恨,可对素不相识的人那仇恨到底是什么。命运对我最大的惩罚就是用肉眼去确认战争的实质,这种卑微的阅历,低贱的经历,使我感到生命如此这般的毫无意义,那是没有分毫价值的绝对凄凉。它不是绝望,绝望是心死了,而凄凉,是还活着,却感受不到存在的意义。雨水好像为了终止我的思维一般敲打的皮肤生疼,但是越疼越感到自身存在的痛苦,作为一名护士,我所珍视的个体、所爱惜的生命在“文明”面前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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