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的“黑化”与“循环”：对意欲自由的否定——以叔本华的意欲观解读《西部世界》中威廉的人设
叔本华在《论意欲的自由》这篇论文中明确指出，在经验世界中不存在意欲的自由。
“一个人永远只做出他所意欲（愿）的行为，但他做出这样的行为其实是必然的。原因全在于这个人已经就是他所意欲：因为只要这个人是这样的人，那必须就会做出所有这样的事情。”
在叔本华看来，人类不存在意欲的自由，人去做自己所意欲的事，其本身是必然的。《西部世界》中威廉的“黑化”和“循环”正解释着叔本华的这一概念。
一、意欲的“原力”：内在性格
叔本华认为人的意欲行动是必然的，不存在自由意欲的事情，换言之，人无法自由意欲。叔本华指出“我可以做我意欲要做的事情”只是人的自身意识，而人的自身意识只能感受意欲活动本身，而不能了解对这个意欲本身的决定是否是自由的，但是自身的这种对意欲的反应会误让人认为自己是自由的。
《西部世界》中通过威廉的“循环”证实了自身意识沉迷于意欲绝对自由的结果。在证实自身意识无法证实意欲本身是否是自由的后，为了进一步获得明确的答案，叔本华开始讨论意欲与认知功能的关系。
认知功能最基本的形式就是因果律。因果律是先验的存在，我们通过因果律这一最基本的理解规律来认知一个事物以及意欲的人，那么我们必然会得到某种原因和结果。换言之，由于理解力本身遵循着因果律，所以认知事物的过程也就永远不能脱离因果的框架，即不存在不是因果的事情，也无法设想超脱于因果的事物。
因此，一个人不会毫无理由的选择和行动，必然存在一个原因，只是往往这个原因是我们难以感知、难以察觉的。
“原因要引出结果，总得要有某样东西让这原因发挥作用。……存在物本身就必然具备了产生这一变化的潜力”。而这一潜力实际上在叔本华所看来就是人的“原力”
这种“原力”可以被证实存在，但是却无法获知其来源。也就是说“原力”就是没有原因的原因，是根本原因。“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原因所决定的不外就是那些无法解释的原力在何时、何处外现出来而已。只有在预先假定了这些力的存在的情况下，原因才成为原因，亦即必然导致某些结果。”
叔本华认为人的“原力”是性格，性格是“原初的、无法改变的和无法解释的”。
“一个人所追求的总体目标从根本上是由他那与生俱来的性格所确定的。这个人为实现这一目标所采用的方法和手段，则一方面是由外在环境，另一方面由这个对这外在环境的理解所确定。至于这个人对其外在环境理解的准确程度，那又取决于这个人的理解力及其培养。所有这些所引出来的最终结果就是这个人的行为、做事，因此也就是这个人在这一世界上所要扮演的整个角色。”
这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理解力即理性能力是可以培养和提高的，也就是可以有变化的，但是一个人的性格却是与生俱来、持续如一、保持不变以及无法解释的。内在性格决定了外在的动因在人身上的作用方式，决定了一个人必然会有这样的行动，必然有这样的结果。
《西部世界》中人的内在性格相当于仿生人的核心代码，人通过仿生人而再生的可操作性，就是在于人有着固定不变的内在性格。这种内在性格可被计算成代码，于是，一个拥有同样意识的人被复制了出来。内在性格决定一个人必然会采取这个行动而非采取另一个行动，因此无论外在环境怎样怎样变化，人的行动总会沿着既定的结果前行。
“对所有发生的事，我们应当就像对待已经印刷出来的文字一样：在阅读这些文字时，我们心里已经清楚，这些文字早在我们阅读它们之前就已经印好在那里了。”
《西部世界》第二季大结局中以“书”的形式展示来到园区每个客人的代码，也正是这一概念的形象体现。最终，人和仿生人一样也是由一系列的代码构成，由这些核心代码（内在性格）决定着。
二、威廉的“黑化”：内在性格的显现
来到“西部世界”游玩的人大都是为了满足和补偿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未曾获得的情感体验，在这里人们可以自认为地为所欲为，他们可以毫无理由地开枪杀“人”，而不受法律的制裁。
这是因为这里的“人”是由机器制造出的仿生人，他们是被设定以满足来到园区里的客人们所有的要求的。这些仿生人被称为接待员（host），对于人类来说他们就是满足人类一切需求的仆人。
在“西部世界”这样“优越”的条件下，来到这里的客人往往产生这样的幻觉——自己可以完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而获得了自由，换言之，“西部世界”让客人误以为自己的意欲是自由的。然而，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假象。
叔本华认为人们所经验到的“我可以做我意欲要做的事”是无法证明“意欲是自由的”这一论点的，尽管两者十分的相似。叔本华的论证理由是：“我可以做我意欲要做的事”这只是一个自身意识，而自身意识是十分有限的，它的任务“只是感受意欲活动，以及对身体四肢的绝对控制和操纵。”
自身意识“只是包含了意欲活动，但却不包含决定了意欲活动的原因和理由。”也就是说，自身意识是一个事后的意识，是自我经历一件事之后而产生的意识。在意欲活动中，自己做着已经“被安排”的让自己去做的事情，只是我们对这“被安排”浑然不知而已。
自身意识只能感受“让自己去行动”的这一阶段，并且感受不到“让”的这一推力。乐园之所以误让客人觉得自己是意欲自由的，是因为客人被“告知”、被选择去随意而为。
因此，威廉的“黑化”从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乐园本身所造成的，而是他本来就存在“黑”的性格（a black man）。
“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下，外在原因所必然引出的，都是已隐藏于本质之中的东西，因为这本质中的东西只能根据自己的本质做出反应，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的选择。”
在“西部世界”的这个乐园中，不是这个“乐园”让来到这里的客人胡作非为，而是客人因为自己的本性、本质而做出胡作非为的事情来。
动因是意欲选择的一个条件，但是只有动因还无法促成人们的选择，必须还要有与之能够搭配的性格。威廉的“黑化”终究是因为自身的内在性格，他从选择戴上一顶白色的帽子到最后戴上一顶黑色的帽子，这一结果是必然的。剧中威廉故事线的“黑化”过程正是他的内在性格如何逐步显现的过程。
在园区的遭遇中，他发现自己痛恨罗根，发现自己对杀戮的痴迷。同时两者也都是根源于他的内在性格——摆脱控制、掌控一切。
罗根总是以自己的身份、自己在家族的地位和权力来控制着自己，甚至可以鄙夷、轻视自己，所以他对罗根的痛恨更是因为痛恨自己被罗根的家族控制着。因为罗根家族，他只能成为一个带着白色帽子而卑微做事待人的人。同样，杀戮正是自己拥有权力的表现，是掌控一切而不被他人控制的表现。
他爱上德洛瑞斯，是因为德洛瑞丝和他一样想要摆脱自己被掌控、被注定的“命运”，他以为找到了知音、找到了一位和他一样的人。同样，他完成“黑化”的时刻正是他发现自己深爱的德洛瑞丝也是被设定好的角色而已，从而对德洛瑞丝的爱也转化成恨。
在“西部世界”这个乐园中显示出自己内在性格的威廉对园区的认识，要比带他来到乐园享乐的罗根深刻得多。罗根认为园区是一个满足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获得情欲的地方、是一个可以随意而为的地方，凭借这原因可以投资。但是威廉确认为园区是一个能够呈现一个人的真正本质的地方，是一个不断深入了解自己的地方。
福特曾表示如果园区只是满足客人们的情欲需求，让他们在这个完成自己的任意妄为，那么这个园区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一次性的消遣场所。而要想让客人多次甚至无法自拔地选择来到园区，园区就要能够使得客人不断地想要在这里去发现自己的本质。而威廉无疑沉入“西部世界”而无法自拔的人，而他的无法自拔也正是源于自己的内在性格。
三、威廉的“循环”：意欲的必然性
威廉沉迷与“西部世界”之中，认为自己属于“西部世界，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内在性格。
威廉初到园区时是一位特别有道德自律的人，不乱杀、不滥交，无论罗根怎样鼓动，他都维持着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道德原则。
威廉对自己的克制是为了表示对未婚妻的忠诚，而对未婚妻的忠诚实际上就是对她的家族的忠诚，也只有表现这样忠诚的自己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权力和财富。
威廉的道德是带着巨大功利目的的道德，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要伪装自己，但也正是这样他是被控制的，被洛斯家族牢牢控制着。他在现实生活中通过伪装一步步走向控制整个家族财产的位置上，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要摆脱控制而成为控制一切的人。
但是妻子的自杀，让他发现自己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控制一切，但是却被“西部世界”这个乐园控制着。所以他要再次返回乐园，证明自己不被控制。
然而，自己要证实不被控制的意欲正是决定自己被控制的原因，威廉始终没有发现这一点，于是他也只能不断的“循环”——作为人是如此，成为仿生人后也是如此。
威廉本身并不是一个邪恶的人，他的杀戮并不是因为内在本性的邪恶，而只是因为他想证实自己是不被控制的。这种极端的不被控制的意欲，让他在园内残忍地杀戮，不惜伤害他曾经爱过的人以及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朋友。
威廉通过自己的恣意而为来证实自己是不被控制的人，但是威廉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在性格就是要证实自己是不被控制的人。而只是根据这一内在性格，在这一内在性格的驱使下选择和行动。
上文已经提到，自身意识到的只是意欲活动本身，意欲本是否是“自由的选择”是自身意识所不能涵盖的。可这样的假象却会误让人认为自己是意欲自由的，威廉只是沉浸于这一假象的人，以致沉迷到怀疑自己是一个仿生人。
威廉如此沉迷的本质原因就是其内在本质是要摆脱一切控制，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任何系统可以控制他”。这个系统包括人、规则、既定的故事线。
由于罗根始终站在制高点对他指手画脚，所以威廉对他痛恨不已，以致第一季的最后他一边自己骑着马，一边用绳索绑着罗根，让罗根在地下趔趄地行走。
也由于园区的故事是被设定好的，所以他要破坏故事线，毫无缘故地杀死梅芙及其女儿。
同样由于他的女儿要带他回到现实世界，要让他恢复清醒，也就是在他看来要控制他，而开枪射死了女儿。
当然，在他看来女儿也是一个接待员，是被设置来改变他的。他的理由是错把真正的女儿当做接待员，然而不能否认的是最后让他扣动指板的是因为他觉得再次被控制了。
总之，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悲剧——威廉想要摆脱控制，但最后却是被他想要摆脱控制的这一意欲所控制了。
所以，威廉最后的“循环”，即回到园中反复地被测定自己的原真性，无疑是再次证实人是已经被决定了的存在，即使人要摆脱被决定、追求没有任何规定性的自由，最后也是被这个“意欲自由”的内在本质而决定着。
换言之，人可以坚持自己是意欲自由的，像威廉一样用自己的一切行动证实着自己是不被控制的、是绝对自由的，但是最后最具讽刺的是这个坚持不被控制的意志，反而是自己必然如此的原因。
这也就为什么小福特告诉威廉：
“游戏开始于你结束之处，而结束与你开始之初”。
威廉自身不被控制的内在意欲正是造成自己被控制的原因。所以，他会不停地循环自己所做的选择，开始园区结束的地方，而结束与开始的地方。这就是一个闭合的圆圈，把自己永远地封锁在园区中。
诺兰在采访时表示，第二季结尾的彩蛋只是未来的一个“可能性”。其实这个“可能性”正也是“必然性”的存在，只是对这个必然的论证和解释太过深奥而已。
四、对必然的超越
威廉的“黑化”和“循环”证实着意欲是被决定的、非自由的这一观点，也就是在否认人存在自由意欲。同时，《西部世界》第二季的大结局中又试图在超越这一既定的概念，或者是在意识到不存在自由意志的仿生人寻找存在的意义。
第二季中最复杂的故事线无疑是伯纳德在大屠杀之后的经历，剧中一方面在打乱的时间线中呈现他的经历以及所见所闻，另一方面也在大结局中告诉观众，之所以伯纳德的时间线是被打乱的，正是因为他想以如此混乱的自己来隐藏一个自己一手而为的事情——他创造出长相是黑尔却以德洛瑞丝的意识而存在的仿生人。
当他在决定是否以黑尔的身份复活德洛瑞丝时，展开了一段颇有深意的与福特（实际是伯纳德自己）的对话：
“真正自由的东西需要能够质疑其基本动力。去改变他们。”
在叔本华看来，基本动力作为原动力是既定的事实，人们无法改变它。但是在福特的话语中，我们看到他对这一既定事实进行着质疑而且希望未来的仿生人能试图改变他们。
尽管这或许只是一次枉然，但也只有这样做才能展现仿生人非凡一面、与人类不同的一面，从而获得存在的意义，而这就是对必然性的一种超越。
科幻作品对未来未知的探索之所以被观众如此的感兴趣，也正是因为其实际上是在探讨人类本身存在的问题。
科幻作品的“未来”不是对于现世存在的人类来说无关的想象，也非只是以预言式的图像来让人们去未雨绸缪。它本身就是直指现实生活本身的基本问题。
因此，仿生人所试图对必然性的超越，又何尝不是人类面对既定的宿命后的抗争与超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