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又是一年八月,一季夏。骄阳似火,空气都成了金黄色。大雨躲在云层里随时会倾盆,把天空染上铅灰色。四川每年都是这样的,无一例外,不断反复。我遇见“八月”那年也是这样。
“阿士,你的美式咖啡。”学校外的咖啡店这几年已经换了不少次杯身包装,从最初的哆啦A梦主打可爱风到现在索性采用了元素印花单纯用“好看耶”来吸引更多的消费者。
我和阿士见证了这些微小的变化,每年我们都会回到这里,这个充满我们大学回忆的地方。阿士拒绝用微信代替我们每年一度的小聚,好像只有坐在这里回忆过往寒暄现在一切才会显得生动而真实。他就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当年为了从哲学系成功转系到经济系,硬是坚持几天不睡觉,一口气补齐了一年缺的经济学知识,这在当时令我很佩服。倒也是因为他的固执,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断了“八月”的消息。
“谢谢媛媛,你可真好。”阿士的眼睛还是像以前一样好看,油腔滑调的模样几乎和当年一模一样。“几乎”不是因为皱纹开始袭击26岁的阿士,而是因为——
“怎么样,那现在有没有考虑我,我可喜欢你好多年了啊。”当年他说这句话时还不知道我喜欢他,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也可以开这样的玩笑了。我想,这就是时间的威力,我已经将当年做的模拟卷,当年学的专业知识,甚至当年喜欢阿士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了,过去的生活好似被盖上了一块磨砂玻璃,碍手得擦也擦不干净,一点也不透明。可庆幸的是我还能记得眼前的阿士和记忆里的更深刻的人。
这些年聚在这里的始终只有我们两个,能够想起的曾经在逐年减少,谈话的内容也开始从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到因为忙于奔波和生活产生的苦闷和抑郁。唯一不变的是阿士抬头喝掉最后一口咖啡,饶有兴趣地试图抠掉杯身上的元素印花,对我说“我听说“八月”要结婚了,还蛮早的。”怕自己显得刻意又故意补充到“我也是偶然听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有我知道这看似随意的提问是阿士最认真的时候,我们认识快要十年,只要他一紧张就会抠杯身上的图案,从哆啦a梦到元素印花,这些都骗不了我的眼睛,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如果以前的张狂岁月相比现在的安然日子好像久得隔了几个光年,记忆也一定会乘上时光飞船,穿过大气,穿过云层,穿过成熟的皮囊,降落在安定的灵魂之上将固执与伪装击得粉碎。
————就是这样想念她,就是这么喜欢着。
那年八月我入学了,当地的普通大学,虽然已经是八月底可四川的天气就是这样:闷热一般会持续到九月上旬才会降温,偶有大降雨会让人欢呼雀跃,几场大雨后夏季就只剩尾巴稍露在外面,再隔几天就会迎来真正的秋季了。
总之那一年我被热出病来,四川的大学寝室很少有空调,四人居住的狭小空间里两个挂顶风扇死命的运作,边转边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伴随因为闷热造成的抱怨充斥着整个空间。“真是受不了。”心里忍不住也抱怨了一句。我拖着头重脚轻的身体以买药为借口离开了寝室,太阳烘烤我的身体将我的步伐拖得越来越慢,当时的我神智有一点不清,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只看见“内设有空调”几个字就迷迷糊糊得走了进去。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后来的“八月”和阿士。
我醒来的时候面前是一张清秀的面孔,他离我极近,正张着大眼睛盯着我像观察动物一般,看见我醒了,他兴奋得对着吧台后的女生喊道“她醒了耶。”吧台后面的女生走过来,冲着男生说“你这样该把别人看怕了”然后笑着看向我“还好你醒了,你再不醒我们可得给你送医院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乔炎。”这是我第一次和“八月”对话,她温柔热情的语气像一股暖流。
“我叫林媛媛,真不好意思不该在你们店里睡着的。”
“没关系,把药吃了吧,我看你这是热伤风。”面前是一杯用咖啡杯装着的温开水,杯身上的哆啦a梦很可爱。她伸出手,手上是颜色不一的药丸,“放心吧,是你刚才买的药。”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女生说的话那么令人信服,我没有拒绝不能怀疑只能选择相信——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病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八月”——乔炎。她说她出身在八月,那一年真的是很热很热,母亲生她受了很多苦,父亲为了给生孩子的母亲买冰冻的西瓜在太阳暴晒里等待中了暑,总之就是因为热变得而辛苦,所以连她的名字也烙上了烙印,两个火字重叠单名一个“炎”字。乔炎曾说,因为出生在八月,那便成了心中希望的象征。八月二字虽然不好听,可也算是十分有个性的,以后你们就叫我“八月”吧。以前我不懂“八月”的意思,可也总能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现在我有点懂“八月”的意思了,身边却没有人再将我轻易说服了。
还有那个将脸凑近我像观察小动物如何吃食的男生,他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副熟稔的模样“媛媛,我叫阿士,乔炎的青梅竹马兼男朋友。” 比“八月”小两岁与我同岁同年级的阿士提早来了学校选择呆在“八月”身边也学习煮咖啡这样细的活儿。
“别听他瞎说,用我男朋友当幌子骗小姑娘的,媛媛你可别放松警惕被他骗了啊。”“八月”笑着说,眼睛却是盯着我看的,见我没说话又补充到“是从小认识的弟弟。”
在阿士眼里闪过的一丝悲伤是我当时发现不了的,他随即也笑了眉眼都是舒展的“对对对,炎姐说得没错。”那一刻,我记住了阿士漂亮的眼睛,慢慢得我才发现原来我喜欢上的是一双悲伤的眼睛,而这悲伤永远与我无关。
后来,混得熟了咖啡店变成了我们三个的大本营,我一有空就会去到那里。已经大三的“八月”用大把的课余闲暇时间在咖啡店继续兼职。倒是阿士,我每次去的时候也会看见他,那时候他还在哲学系,在我惊呼哲学系课少得可怜时,大学的第一学期阿士挂掉了他的专业课,那时我才知道他都是逃课去咖啡店打工的。有一次他神秘的问我,你们经济系好就业吗?我答道,还行吧。那课多吗,他继续追问到。我说,不多,你看我常过来。就这样阿士固执得非要从哲学系转到我们经济系,竟然是为了我那一句“常过来”。可怜的是在阿士成功转系后的一学期里经济系课变得爆多,几乎天天满课,阿士不再轻易逃课,反倒是与我相处的时间变得多起来。
在我们的大本营里,“八月”教我如何煮正宗的咖啡。她说,这些要依靠咖啡机完成的咖啡,如果你只是按照步骤做的话,味道是不理想的,想调制出好喝的咖啡是要用心的,你心里想的是谁,想让他读到你怎样的心情……我打断“八月”,如果你遇见你喜欢的人,你会为他煮什么咖啡呢?“八月”想了两秒,然后爽朗得笑出了声——我暂时还没遇见这个人,不过等他真的出现了我会为他煮一杯普通的美式咖啡,简单单纯又不太苦涩。随后几年一直到现在阿士都只点美式咖啡。“八月”还带领我们装饰咖啡店,有美术基础的八月负责设计画图,我负责上色写字,阿士负责在旁边检查进度,其实就是没什么用。不过他总是在我们黔驴技穷的时候““八月”你的画真的太美了,我可不可以照下来去参加比赛,这样一定会获奖的!”或者“媛媛,你的字写得真的太好看了,你一定从小练书法吧。”其实说来也奇怪,我们的进度真的就加快了。那一次店长奖了我们一小笔钱,其实是奖给“八月”的,“八月”把奖金平分了,三个人拿着钱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笑得特别满足,好像整个咖啡店都是自己的。
这些年店子做了很多修复,墙上的画又重新上色可是却没能改变它本来的面貌。我写的字开始有些斑驳,不过也能清晰辨认——你愿意成为我的那杯美式咖啡吗?
记忆里的这些日子真的是很美好的,美好到用甜蜜、喜悦、幸福这些词语来形容都不为过,我遇见了最可爱的女孩和最爱的男孩,我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没错,那匆匆流淌的时光里,我渐渐的喜欢上了阿士,我以为我们能一直这么快乐下去,因为我甚至不在乎阿士眼里对“八月”的怜惜和关爱,谁叫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我发现我错了,爱一个人的自私,是理智控制不了的冲动。
我其实根本不了解“八月”,她超于同龄人的成熟和理智。她爱笑善谈却决口不谈自己的家庭,她拼命兼职打工挣钱却素朴自然。有一次无意中我听见“八月”蹲在吧台后面打电话,她的声音小小的,像小蜜蜂嗡嗡得飞来爬过我心脏每个角落。
“上次寄的钱收到没有,什么,都用完了,没关系,我会再想办法的。”
我想“八月”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些事被她装在心脏深处,像一个计时器般加速她的成长。
看见我来了,“八月”也不打电话了,她从吧台后面出来,脸上没有烦闷与忧虑“你来了。”冲我挤出一个微笑,希望的脸庞。
那天我第一次进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混杂闪烁的彩色灯光,坪数不多的空间里有很多人,他们喝酒抽烟,跟随激烈的音乐一起抖动。我有点害怕,心里产生很多肮脏的想法。可很快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八月”为我叫了一杯白水,她说,别喝酒,你坐在这里等我。她只一句话,我就卸下了心防,从咖啡店第一次遇见,我们一见如故,她强势却不尖锐,大胆热心却不自以为是。我为自己曾对“八月”产生过一秒的怀疑而羞愧。
“接下来我大家带来一首英文歌”是“八月”的声音,原来她来酒吧是为了兼职唱歌。我曾听阿士说过“八月”唱歌可好听了,像是八月里的一场大雨是会让人欢呼的程度。客观来讲“八月”不算是特别漂亮,相比她令人着迷的性情,长相只能算作普通。她爱梳高高的马尾,露出小小的额头,妆画得极淡,白t恤牛仔裤,背一个黑色的挎包,安静时显得特别内向,可一旦交流起来你会发现她骨子里透出的热情和自由,唱起歌来的“八月”更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
在这里有很多为“八月”着迷的人,其中一个我认识,大家都叫他军哥。听说这个军哥一进大学就开始追“八月”,可“八月”一直没答应,后来一想正常办法行不通,让你有求于我总是可以吧,军哥就投资了这间酒吧,雇了“八月”在这里当固定驻唱,也不知道败了家里多少钱。其实军哥长得也不错高高壮壮的笑起来还有一点像吴秀波,我问“八月”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八月”说她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他太好了,像精致的冰滴咖啡一般自己没有信心做好它。
到底有多懂爱呢,连现在都不敢轻易下结论的事何况是青春中的你我,多少还是有些自负的。
“八月”把我介绍给军哥,让他也雇我在这里唱歌,利用我空闲时间赚钱。军哥当然愉快答应了“八月”的请求,把我当妹妹一般照顾得很好。
“乔炎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你要是缺钱,我这里还有你拿去用……”我是在酒吧厕所转角听见他们说话的。
“谢谢你,没事的,我能自己赚。”“八月”总是这么酷,说的话让人难以抗拒,那一刻我有一点同情一厢情愿将自己感情孤注一掷的军哥,更何况,当这个人是我最喜欢的男孩阿士。
我与阿士大二的那个五月,“八月”迎来自己大学最后一学期。新闻系的她在当地电视台做了实习生,却没有辞去咖啡店的工作。白天实习晚上就到店里打工,“八月”已经能熟练得打点店里的一切,熟练得运用店长买回来的各种咖啡机(其实是她逼的),在她的坚持下杯身也经历了第一次变革,从哆啦a梦变成了巴黎古建筑,增加了几分韵味。“八月”说,相处久了就有感情,在我还没成为正式上班族时再在这里享受自由时光吧。我不说话只看着她笑,我赞同她的一切立场,倾听她的一切想法,或许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五月的天蓝得更深邃了。
在阿士固执转系之后,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在别人眼中我们就像普通情侣一般,可我们都明白我们不过是“亲密有间”,彼此像保险箱般装着秘密没人试图撬动锁得紧紧的。
我第一次知道了阿士和“八月”的故事。
阿士和“八月”居住的J城是个不大却富裕的城市,“八月”和阿士都算是在单位里长大的孩子,不大的小区多打几个照面就能互相认识,谁家的回锅肉爆炒除了香味,哪家的香肠红得让人垂涎。这些浮在表面的和谐却在孩子中间是行不通的,总有些小孩因为家里是当官的仗势欺人。八岁的小乔炎就在一群“坏孩子”中间救了正在被欺负的六岁阿士。
“你们在干什么!”一群不过七八岁的男孩转过头看见怒气冲冲的小乔炎,领头的男孩冲乔炎喊道“别多管闲事。”竟然被无视了,“我认识你三班的武文,你如果再欺负人我会马上告诉年级主任的!”八岁的乔炎就这样站在一群男生面前冷静得与他们谈判,她大大的眼睛盯着他们没有一丝逃脱。在小时候年级主任是很可怕的角色,这群孩子大概也被吓着了,轰得一下散开了,走的时候,那个领头的孩子走到乔炎面前“我也认识你,你爸爸都住进医院了你还在这里多管闲事。”然后又补充到“我爸爸可是你爸爸的顶头领导。”趾高气扬的走掉了。
阿士告诉我,小乔炎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瞳孔里面全是雾气水珠,可最终还是没哭出来。
后来阿士跟着乔炎去了医院,乔炎的父亲静静得躺在床上输液,脸色不好,可看见女儿来了还是坐起来拉住她的手爱护得抚摸着,乖女儿回去让妈妈给你煮好吃的,小孩子别总待在医院。
回家的路上阿士小声问到,你爸爸是什么病。
贫血,乔炎回答。
那会死吗?在小孩的眼里“死”是个神秘到不懂真实含义的字眼,知道出车祸会死知道生病会死。
不会,当然不会,生病了治好了就行了,懂吗,医生会治好我爸爸的。八岁的乔炎将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她那充满希望的眼神和语气我到现在还记得,乔叔叔很快就出院了。阿士告诉我说。
这个普通的五月我还没来得及听完阿士和“八月”的故事,阿士就走了,他已经逃课整整一周了。系辅导员找到我让我转告他如果他再不回来上课,无故缺席院里就会让他记大过,取消他这学期的考试资格。可我根本无能为力,一周前阿士只告诉我他必须得走,让我不要告诉八月。这之后我再也联系不到他。
这一周里我减少去咖啡店的次数就是害怕“八月”看出一些端倪,我告诉她阿士是因为太忙了最近大家都忙着考资格证书。“八月”没有追问,因为我知道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这个普通的五月,“八月”找到了自己的“美式咖啡”。
在阿士离开学校三天后,“八月”遇见了佘离,像当初遇见阿士,遇见我一样,“八月”都能记得。可这个佘离却逼走了当初那个自由充满希望的“八月”,命运总是这样奇怪,令人咂舌。
“八月”是在一次骑车运动上遇见佘离的,实习生意外得到两天放假时间,一群人浩浩荡荡得骑车去了离学校较远的野外公园。途中“八月”体力不支速度自然放慢下来,突然感到后背一股力量——是佘离的手。作为组织负责人他帮助每一个看起来弱小的人,“谢谢,我不需要。”“八月”可不会承认这个事实。佘离尴尬的笑了“那我偏要。”
竟然就这样被吸引了,连“八月”自己都觉得可笑,但的确佘离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男生,他曾经一个人骑车从四川到西藏,一个人徒步牛背山登顶,一个人在野外露营。代表学校到上海参见大学生交流会,看过很多书,写的字也格外漂亮。这些都是“八月”在那个五月告诉我的,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这个样子,笑得好看极了,眉眼都攒出微笑,像我小时候养的山茶花,是真的漂亮。小野马“八月”爱上了这匹根本不爱她的大野马。
——佘离,这是我为你煮的美式咖啡,你愿意喝下他和我在一起吗?
——谢谢你的咖啡,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这是“八月”的第一次告白,简单直接激烈大胆,佘离的拒绝也言简意赅。用“八月”的话来说就是,她已经不是小女生了,没有那么多时间为自己的情感害羞愤怒纠结,既然遇见了就一定得争取。我真是很羡慕她的洒脱,为什么我没能想明白这些道理,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
后来我问“八月”为什么会喜欢佘离,可那个时候她已经不想提起这件事不想提佘离了,她说如果可以真想把他从记忆里抹去。可我知道“八月”想抹去的不是那段和佘离有关的回忆,而是回忆里的自己。
阿士回学校的前一天,“八月”站在佘离寝室楼下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第二次告白。
“佘离,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如果你不出来的话我就在你寝室楼下喊了,佘——”
“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那个五月风从两个人身边吹过,“八月”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了伴随佘离仓促的呼吸声——沉默两分有余。
“你说吧,有什么话。”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大概是你太冲动了,那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活得比我自由;喜欢你大胆勇敢;喜欢你你说你就是这个世界的行者……”听说“八月”那天说了很多,多到她自己都记不清,唯一记得的是她最后睁大眼睛望着佘离的脸庞“——我真的不行吗?”眼里全是热烈的希望,快要把人灼伤的渴求。
“八月”没有等到佘离回答就走掉了,留下一脸诧异的男生。在佘离未来的生命里大概也很难再遇见像“八月”这样的女生了吧,其实这些话都被“八月”写进了对佘离的情书里,只是这封信一直没送出去。后来“八月”毕业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它烧掉了像当初告白一样洒脱。
从那天开始,佘离再没有拒绝过“八月”的追求。
两周,阿士终于回来了。
我见到他时他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眼睛里也是熬夜充的血丝,可让我担心的是他严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媛媛,我要去找乔炎。”我喜欢的男孩在离开学校两周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去找别的女生。
“你生病了,我们不去好不好,你回寝室把身体养好我们再去找她好不好?”我恳求的语气也抵不过固执的阿士。
第一次,我为我的爱愤怒。我想大声告诉他“八月”根本不在乎他,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原来我的爱根本不伟大,我像所有暗恋者一样自私,我在嫉妒因而生气。
我陪着疲惫的阿士找到“八月”。咖啡店,她才下班,换上自己的t恤牛仔裤——“八月”更好看了,在她喜欢上佘离之后。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就像个局外人第三者闯进他们的生活,他们之间充满了秘密,我讨厌这些秘密,那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背叛。
“我告诉过你不要管我们家的事,你听不懂吗,听不懂吗!”
“乔炎,是,我答应你,可我也只是想帮你。”
“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好,现在就走,我不想看见你。走啊!”我听见“八月”的声音哽咽了。顺势向前一推,阿士竟根本无力招架,他摔倒在地上。
“乔炎,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事,可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阿士都生病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他!”我挡在阿士面前,是我第一次与“八月”争锋相对。
“那你呢,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阿士离开学校了。”“八月”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她冷静得一字一句的说,刚才的哽咽早就荡然无存,她昂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盯住我,她在向我们的友谊抛出第一颗炸弹。我无法反驳我骗了她的事实,那一刹却恨透了她那理性的模样,就连争吵她都是骄傲的。这几年我从未见过她哭,没见过她服软向任何人低头,她尽量与别人避免冲突,可真的当矛盾发生时,她会笑着告诉我“没什么,会好的。”这是她几乎不能掩饰的自信,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我唯一见过“八月”闪泪光的事竟然是被客人打翻的热咖啡烫了手。
我却因为愤怒快要疯了。“乔炎,我真的好讨厌你这副冷静的模样。你根本不关心阿士,你只关心你喜欢的佘离,知道吗,你的高傲和理智气壮让我觉得恶心!”我毫不留情得引爆了这颗炸弹。
“八月”愣住了,她没有反驳我,只是默默转过身去,我看见她梳得高高的马尾。我曾对“八月”说她的马尾就像一面高高挂起的旗帜,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时候“八月”听我这么说很高兴的笑了,兴奋得拉住我的手,“那再过十年你也要认出是我哦!”像一个孩子般。在她转过身,在我看见她马尾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而我身边的阿士,眼里充满着说不清的悲伤,这个眼神我很熟悉是我当初喜欢上的那个样子。“媛媛,别这样说乔炎,她说得对是我多管闲事了,我们走吧。”
热血沸腾的大学那几年,我们把青春交给用冲动包裹的漂亮音乐盒,一边唱一边将我们的惴惴心跳和不成熟撒播。
我想对八月道歉,我想告诉她我错了,是我太冲动了,是我的嫉妒让我不理智了。第二天在我找到咖啡店时,店长却告诉我八月放弃了实习工作也向店里请假已经回家了。“八月”的不辞而别让我难过得想哭,我想起昨夜阿士继续道来的故事。
“乔叔叔的病并没有好转,他的身体就像随时会坏掉的机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故障。”阿士这样告诉我。
他们认识那年“八月”八岁,后来“八月”十岁,十五岁,十八岁。这十年阿士陪着“八月”去过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看着乔父越来越消瘦,从精壮的成年男子变得骨瘦如柴,从健康的脸色变得日益泛黄,从正常行走变成只能依靠轮椅。
“可乔炎,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眼泪,她总说,没事,我相信会没事的。她爱喃喃这几句,她是多么充满希望的女孩啊。”阿士继续说道“可渐渐的我分不清她究竟是希望还是自我催眠,或者麻木。”我好像能看见“八月”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闪着希望热情的眼神,那不是麻木,不是。
有一次乔炎看见母亲在医院厕所偷偷抹眼泪,手上捏着医院刚开的消费单,每一张都大概是一千多块,有很多张。乔炎父亲患上的是先天性贫血症——地中海贫血,只能依靠输血增加血细胞指数才能继续维持生命,可输血不是一个小数目,从活血到输血费用都不可小觑。
“这几年,进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输血虽然治不了根但能让你爸爸舒服一点,可是,我们家的积蓄……没关系,只要他舒服就行了。”还没说完乔母就小声得哭起来了。
乔炎把母亲抱紧,然后告诉她“妈妈,我会去挣钱养家的,你照顾好爸爸再贵的血咱们也要输,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一年,乔炎十五岁。
十五岁,当同龄人还窝在补习班里对物理焦头烂额或者在蛋糕店畅聊明星八卦时,“八月”开始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她做过销售员,做过服务员也打扮的很成熟在酒吧唱过歌。而阿士就这样跟着“八月”的步伐,陪着她忙碌,一个又一个春秋,就连“我喜欢你”都忘了说。
乔父是一个很幽默的人,他会讲很好听的笑话,也会跟着电视剧情延生另一个搞笑场景,八月和阿士的笑声总充满整个病房。乔父会背着乔母给“八月”很多零花钱,在“八月”十八岁那年还用私房钱给女儿买了一个相机,到现在“八月”都爱不释手。有一次乔父拉着阿士的手对他说“你能保护好炎炎吗?”阿士坚定得点点头“乔叔叔,我能。”乔父放心的笑了,眼里是慈父的光芒,他相信了一个十岁小朋友嘴里的话,这就是父爱。
当初“八月”要去上大学时,乔父握着女儿的手,一点点加重了力度,可是一点也不疼——他无力的手就像是为“八月”的心脏装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每次跳动都能触碰到出奇冰冷的铁壁和永远无法忽视的沉重。
——你放心去上学,你妈妈能把我照顾得很好,别担心家里,好好学习。
“八月”点点头,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
“这些年,我和“八月”一起成长,她笑我也笑,她愁我也愁,她变得越来越忙,笑得越来越少。可我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只有帮她照顾好乔叔叔和阿姨。我曾答应她不再管她家的事,我知道其实她是不想连累我,不想我也变得不自由不快乐。”阿士说到这里停住了,我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哽咽“可两个月前,乔叔叔的病变得更糟糕了。不能活到匹配的血,输血也没用了。”
我站在“八月”经常站的吧台后面,那一刻我是多么害怕再也看不见她。
她回来了,在两个月后,七月底,盛夏光年。
我的对不起还还没有说出口,她就冲我笑了,带着疲倦的神情。
她是为佘离回来的,这一天,他们约好在咖啡店见面。佘离答应“八月”在他走之前告诉她最后的答案。
“我很快就离开了,我爸爸病得越来越严重。可我得等佘离,他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心动,只见一面,一面就好了。”
这个暑假,佘离将和另外两名骑友骑行新藏线——这条海拔最高的公路。善于冒险的佘离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女孩正在为他做着最残忍的冒险。
那一天,佘离没有遵守约定出现在咖啡店。
“回家吧,乔炎”
“我要等佘离,他说他会来的。”已经是第五天了,阿士看着眼前的乔炎无可奈何得摇了摇头,从小他就说服不了她。
那时候的佘离正忙着准备自己的骑行,把约定抛在了脑后,答案显而易见。
可在“八月”心里,两团希望之火正熊熊燃烧着,她相信父亲不会就这样离她而去,像她从小那样相信着;也相信自己的爱情,像她强烈心跳声那样相信着。
那一刻我才明白,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八月”,用坚强和自信包裹自己的逃避伪装成充满希望的样子——阿士说得没错,她早就麻木了。
“八月”终还是错过了陪在她父亲身边,最后的机会。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在咖啡店等待那个根本就不会来的男孩。
八月,悄悄地来临了。
那个夏天,孤静的病房,“八月”总能看见父亲的身影在病床在厕所在窗边,可抹干眼泪什么都没有。母亲的哭声断断续续却一直没停过,“八月”再也无法像从前安慰母亲说,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亲眼看着静静躺着的人变成一堆粉末,最后埋进土里。
最绝望最窒息也不过如此了吧。
后来,阿士告诉我,那一年“八月”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大声哭泣,再也无法忍住自己最真挚的感情。
——或许我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我没有办法坦然面对才选择了逃避。
这是“八月”第一次把自己的脆弱讲给别人听,阿士听见了悲痛听见了悔恨。
这世上,哪有生来就坚强的人呢,都是被岁月掩盖了真实模样被旁人贴上了固定标签,连胆小逃避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再一次见到“八月”是那年九月了,前几天下的大暴雨把所有的闷热一扫而光,凉爽得让人怀疑夏天是否真的来过——可现实在人身上刻的伤疤还隐隐作痛,掩盖不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八月”。
她站在我的面前,头发披在两边,穿一条素色的裙子,我们认识几年,可那一刻我觉得她让我陌生。
——你喜欢阿士吧,他是个好男孩很值得你去爱。
——还有你说的对,过去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最后为了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失去了最爱我的人。
——或许我应该永远活在自责里惩罚自己。
——我最好的朋友,再见了。
那一刹那,我想起“八月”曾对我说——我出生在八月。而现在,在某种程度而言,以前那个自信得充满希望追求爱情的女孩,葬身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八月,再也回不来了。
可庆幸的是直到她走,还是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那是属于“八月”的,夺不走的骄傲。
后来听阿士说,毕业了的“八月”和她妈妈搬家了,去了别的省别的城,没有任何联系方式。J城的房子也卖了,大概不会回来了。
我没能留住她,我没这个资格。离开,忘掉,再重建新的自己吧。我在心里为“八月”默默祈祷着。
回忆打个结,女生的模样从我眼底逐渐褪去——年轻的脸庞。
如果是八月结婚的话,那么应该是找到一个令人安心的人吧,这个人会重建“八月”的希望城堡,把当初自由的小野马圈在自己的怀里给她安定下来的理由,让她淡忘所有不好的记忆。
如果是真的,我多想亲口祝福她——依旧是我心中最骄傲的女孩。
我对阿士耸了耸肩,这些年我对八月近况的知晓少得可怜。
阿士意外得沉默了,阳光从橱窗照进来,投下一束金色的光,我抬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视线顺着阴影部分一直往前,我看到我们过去装饰的墙壁,再延伸,我好像看到让阿士沉默的理由,它比任何语言和回忆都强劲有力。
咖啡门前站着一个女孩,她梳高高的马尾,穿简单的白色t恤,背一个大大的黑色挎包,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朝我们走来,没错,是被阳光送回到我们身边的那个女孩,然后,在我们都能看得清她的样子时,绽放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很开心看到,多少年后,那些曾经的回忆终于融进她的血液化成对新生活的希望,这个笑容,比多年前的更自信,更美。
我的八月,阿士的八月,你能回来,真好。我心里想着也冲着阳光的方向笑眯了眼睛,怎么有泪光,大概是被阳光刺痛了眼睛。
这个八月,我们与新生的“八月”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