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故乡(散文)

文/侯然(凡人呓语)原创

我的故乡,是苏北的一个偏远小村。土地只人均一亩不到,且多为丘陵地。

那里,河湖连天,沟壑纵横;耕地零落,农田偏僻。我的老家既不近乡,更不挨县。所幸,故乡门前有一片大湖,唤作金陡湖,我们那的人,则习惯的称其为陡湖,少时我的眼中,陡湖更是宽阔得无边无沿,仿佛抵达天的尽头了。

就是这片陡湖,给我原本贫脊的年少生活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与期许。

每至夏日,当人们泛舟于湖上,眼波所及处,水澈鱼肥,菱叶婆娑,粉红色荷花似一群羞涩妩媚的少女,着红披绿,盈盈点波,摇弋缀饰布满了清澈澈的河;傍晚时分,彤红夕照下,渔帆点点动,粼粼赤波闪;芦荡偎水岸,风弄叶响腰肢漾动,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妙曲;那岸坝的柳丝轻摇垂摆,尤如摇曳蹁跹的羞涩少女;连埂的芳草,茵茵如条条绿缎;牛羊垂首,悠悠地啃草,甩尾闲步;蓝天白云下,鸟飞于湛蓝天空,鱼潜游在澄澈水底;少年戏水边,老农荷锄头,真一幅绝美的乡村画卷。

陡湖的湖面阔大而浩澣,吹些风来,便卷涌起无限的浪涛;有些地方,水深且岸陡,在迢遥水草间,鱼虾顽皮地游逛穿梭,或又潜入数米深岸底,瞬即不知所踪。

我的故乡就依傍在这美丽的陡湖岸边,我们的生活也无不与陡湖关联。

那时,每家每户吃的深井水,就紧挨着陡湖坝岸,井水就是沉浸在陡湖地底的地下水,冰凉又略带些清甜味。

时至炎夏时节,若掬一捧入腹,便顿觉肺润腹爽,如饮甘霖之悦。

据说,那是百多年前,一位李姓的财主,雇人深挖的一眼仅供自家日用的水井。

这井很深,井口边铺着几块雕刻精致的石磨,光脚踩上去,牢固且平整,并有一种爽滑的体味。

井壁则是由块块凿制精美的青石一圈圈垒成,历经百多年的使用,井壁已滑溜得泛着青黑的光质,那些寄生在石头夹缝中的是些常年滋生着潮湿青绿的苔藓,点点撮撮缀饰于井壁的周围,显出格外的鲜亮与生动。

井沿一圈,散布了几条比拇指还粗的村人常年打水时麻绳拖拽日渐磨损所形成的壁沟。低头一望,碧汪汪的井水里,清晰的人影儿在井波里荡漾。

记得少时,天还不亮,井边即围满了早起担水的村邻,村邻一边打水,一边说笑戏逗着相互取乐,井边草尖挂着的露水珠儿在渐显熹微的晨曦下,闪着晶莹的亮光。

那一长溜,披洒着温暖晨阳,踩着青碧的田埂上柔韧的粘挂着晨露的巴根藤草挑水抬水的队伍,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一道特殊的风景线,但在少时瘦极且弱不禁风的我的眼里,这却是件极苦涩的差事。

每当父母农活忙,顾不上去井边担水时,就该轮到年迈体衰的奶奶与瘦削缺营养的我同去水井边往家里抬水吃了。

从水井到我家是有一段不近距离的,要绕过前庄、小南庄,且须经过南面的一片荒僻坟地,再沿一条略宽田埂,折向西继续行走百多米方能到达水井的位置。

抬这么远的路,担水时肩膀就压得格外的红且生疼。我的细瘦脖颈也被压迫的伸出恰如长长的鸭颈了。右肩还得努力支撑着,任扁担深深地陷进薄瘦的皮肉里,咯得骨头生疼。步子也禁不住地打晃,水桶荡荡悠悠的,所以当时抬水于我而言是件非常吃力而痛苦的事情。

矮小细瘦的奶奶每次抬水时,也都悄悄把桶向她自己这头挪,奶奶是生怕压坏了她的大孙子呀!

也许是我们所住的村庄都在陡湖的嘴边吧,沿陡湖嘴的周边,有汪嘴、蔡嘴、小李嘴、斗嘴、鸭嘴这么几个地方。

我家所住的小李嘴就在陡湖口近腮下的位置,依湖势近岸散落着数个仄斜零落的村庄。

庄子长的有二十户人家,短的也不下十户,均掩映在葱茏的树色里。房屋一律是粘土夯实的土墙,稻草覆顶的灰屋。

土屋的门均是两扇木板门,东西两侧房间也各有一扇木框方格窗,夏天敞开,任由凉风钻进来滋润肺腑,冬天再钉牢塑料布密堵上,把刀子般割人的寒冷关拒在窗外。

读初中时的我,常有一丝忧伤苦愁若无似有的挂在眼角眉梢,愁郁的眼眸就时常从躺着的床上望向窗外那一小片天光。

无聊时,也数那根根窗棂,看灰雀儿落在窗台外伸头探脑的调皮模样。透过窗洞射进的一束光柱,愁郁的我,痴望翻飞着的粒粒微尘,还久久呆望房顶梁退了色的红纸上依稀可辩的”上梁大吉”四字,这样的房间里曾漂荡过我年少时多少的梦想与忧伤啊!

每户的堂屋家堂下后墙齐腿根高处一律是要开一通风小方洞的,洞约人头那般大小,平时可方便屋主人照看房后果木有无遭人损坏。

我就常从这样的小洞制止过那些偷摘我家屋后栽植的舒芽枣子的顽皮孩童。

每户通常都是有院子的,紧傍东院墙照例都砌盖了厢屋,厢屋窄小,或砌有锅灶且高高一红砖砌就的伸出房顶的烟囱作伙房排烟用,或堆了粮屯放了各样农具。

少时的我就常蹲在灰扑扑的灶堂后,点柴生火,听灶台前炒菜的奶奶讲古呢。

也曾有一段时间,我家的厢屋改作了磨坊,我学奶奶的样,跟在她后面推着磨玉米面的磨,疲累得快瘫倒下来。

条件富裕点的人家,是建了前屋的,前屋东半截是烧火做饭用的,西半段又多出一间房。当时,每家都是四五个孩子,房间少的,一床上磆碌四五个人是很寻常的。

晚上,几个小屁孩瞪大着好奇的双睛,痴迷地听奶奶永也讲不完的民间故事。

院子里是筑有鸡窝鸭圈的,早晨圈舍门一开,满耳是鸡鸣鸭叫狗汪的声音。

猪舍是搭在菜园旁,每户都是要养上至少两头肥猪,养大了过年时宰了卖钱的。

那时谁家孩子不是吃了早饭就下地里去挑猪草的呢?

牛有牛棚,羊有羊舍。夏天,牛尾巴甩打着叮咬在身上的蚊蝇,嘴里咀嚼反刍着满是散发着草香的青沫沫。

羊是极温顺的动物,不时要发出些咩咩声。

我家那时是与小银子家合养的一头老水牛,老水牛不仅脾性温和,通识人性,梨地时也任劳任怨,从没误过农事。

有一次,我骑在牛背上,正遇一大下坡,我扯拽牛绳不及,哧溜一下从牛背滑跌至牛脖下的地上,我可吓坏了,生怕牛蹄子收不住踏到我身上,便眼一闭,吓晕了过去。谁想,牛竟稳稳地立住一动也不往前动,直到我从地上爬起来了,牛还在摆着尾巴,两只汪了水的眼睛仍担扰地望着我。从此,我与老牛的感情更深,也更疼惜它了。

庄前屋后多是栽了些槐树,椿树,梧桐,楝果树,枣树,杏树的。

槐树身粗头蓬,枝繁叶茂,枝干结实耐攀,尤其是夏天那一梭梭缀满枝头悠悠满树嫩白的槐花,既可摘下炒菜吃,又可弄下卖作中药换钱。槐树最遮阳避荫,也是夏天农家乘凉聚会的好地方。

椿树芽子细嫩,只是未见有谁家摘了烧菜吃的,每家园子里菜蔬也丰富着呢,只是每到夏天,椿树身上是爬满痒辣子的,绿绿的,指甲盖大,竖立的毛馕粘上人可不得了,直辣得人头皮麻痛,要几天才得好呢,年少的我是没少被辣过的。

梧桐树的叶片大得几可以作扇子用了,枝杆长势又迅猛,不出几年就窜的粗高蓬大的,只是身料却脆嫩得很,是做不得家具的。

楝果树的枝梢上,是挂满了一棵棵状若莲子的楝果子的,夏秋时碧青,冬季则颜色渐泛黄皮也皱巴巴的,轻轻一摇,便落的满地皆是。

至于枣树、杏树,谁家的房前屋后,甚或是院子里,不栽上几棵呢?我们老家通常爱栽的是舒芽枣,成熟的枣子身白屁股一圈通红,牙轻轻一碰,汁液沁人肺腑,甜极舒极,最美味了。

我家有三棵舒芽枣树,屋后两棵,院内一株。大抵屋后的枣子多数是便宜了别人的口福,自家能守住的,也只院里的一树枣子了。

我们也只是匀着吃,待熟时,一天只敲下百十个枣子分了吃,一树枣子,可以连续吃上好久。

杏树要数山毛与小旦两家的黄杏长势最好,口感也最面糯甜香了。

那吋,年少不谙世事的我们,没少偷食也没少被赶撵辱骂过呢,可心里的那只馋虫又常勾得自己流口水,一至秋天,就忍不住要去偷摘了。

有一次,我和小银子顺着沟埂,边潜伏侦察边摸到小旦家沟边的大杏树下,刚用泥块砸下十几枚熟透的杏子,小旦家威猛的大黑狗就凶狠地狂吠着扑过来了。

幸而杏树旁是半人高待收割的麦田,我和小银子两人,连忙扑倒在麦田里,一动不敢动。狗不见了人,也不敢贸然踏入麦地,只久久地在田头汪汪个不停。我和小银子大气不敢出地趴了好久,直至狗渐而放松警 惕,才又悄悄沿田沟匍匐着转移出去,逃掉,心都快跳出噪子眼了。

故乡的沟塘边则长满了细竹与垂柳。午后的日光下,水里也尽是蹁跹起舞的细柳丝的影子,风吹竹摇,竹叶发出窸窣的声音。

沟埂的竹林全是连成一长溜的,却尽高出屋脊,泼辣辣地弯成一片。

地下掉落的一厚层枯叶,又作了烧饭的柴火。竹枝可也是鸟雀的天堂呢,傍晚来临时,鸟儿们便成群飞落进竹林,发出叽叽喳喳的欢闹声音。

冬天,雪后的竹林,一簇簇又白的晃人眼睛,雪欺压竹枝弯似一张弓,伸手轻抖,碎雪的渣沫儿即从青枝上绿叶面团团絮絮,纷纷地飞落,若贱到人的脖颈里,冰凉的要直伸舌头甩头的,竹枝则拼力弹起,带起一片哗啦啦惊叫的声音。

在我的家乡,有句顺口溜说的很形象:嫁到小李嘴,卷卷裤角就下水。那时,小李嘴人地少且距城镇又偏远,因近水常遭涝灾,外地的姑娘是不愿嫁过来的。但我们那鱼虾多,水草也充沛鲜嫩,有些到了儿子该娶媳妇年龄的家庭,男家父子就趁夏天撑船去陡湖里捞了一船船青嫩的水草,摊岸上晒干了,用拖拉机送到女方家里。鱼更是三天两头要提上门的,就为了替儿子早点娶上媳妇。也有搭了多少船新捞的猪草,送了多少回鱼虾的人家,最后两手空空,因某个枝节问题而被毁了婚约的。

湖边有一道高陡的泥坝,曲曲弯弯的,坝上植有十数棵歪斜的盆口粗的垂柳,夏季,挑罢猪草,我们就聚在柳荫下嘻戏,跳方,斗鸡,拾弹子,弹玻璃球,掼包子等游戏,玩累了,就四仰八叉,卧在毛茸茸的草皮上,看拨皱水面的柳丝,听立在枝上啾啾地鸟鸣,身侧坝下就是连片摆动的芦苇,和时有鱼跃波漾的清澈湖水。

四周,农田村舍,树影婆娑迷离,野径也交织于天底。鸡鸭觅食,牛羊嚼青,朵朵白云,渔人则放舟荡波,颇为惬意。

玩腻了,衣服往岸上一丢,哧哧溜溜跃入湖中,击波戏浪,出没无律。水是清的,舌头一舔,丝丝凉甜,湖水是充沛的,鱼虾便繁衍不绝……

后来,我也终于离开故土,去异乡闯荡天地。

然而故乡的一些人与事,还不时从母亲的口里知悉。

如今,我还时常踏上故乡的土地,虽然这里早已人烟疏稀,村庄的面貌也今日不同往昔,可我依旧执着地热爱这片土地。

前些日,我趁隙又回了一趟这里,门前的一块空场地与荒废的菜园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茅草荊棘,野楝树一丛丛豪不客气的占据了这些荒弃的土地。

现在我的头脑里,每每还依然留驻的是少时对故乡的历历印记,那一排排泥墙茅顶的房屋,那些逼仄弯曲长满巴根藤野草的田埂,那屋后细腻湿润又平滑的后檐底的长满青苔的小径,那高高低低的丘陵庄稼地,那曾骑在牛背上手握缰绳的无忧少年,那庄东头小银家院门前的枝干虬劲的老槐,当然还有那一大片亮汪汪的陡湖水,都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脑际,虽经世事的变迁,却依然留存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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