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九十年代的我,对于春节的想象力已近乎匮乏。这个烙印在中华民族血液里的重要节日,是在长辈们口中复活的。
那是在七八十年前,那个老家深林还有猛虎咆哮的年代。
乡里人在腊八节之后全部停下手上的活计,不论是农民、铁匠还是木匠,大家默契地盼望着,年的到来。
收拾屋子,冲洗畜圈,挑选对联...大家停下了日常的劳作,又捡起了新的忙碌,集市甚或热闹于往常。
虽然已过立春,山高林深,累积了整个冬天的雪仍化不开,人们就在屋子里升起炉火,围炉聊些闲话,好生摸一摸家崽的圆头圆脑,只有每年这个时候,父母孩子才有机会真正坐下来亲近一会儿,最大程度避开繁苦生活的压榨,暖暖的炉火还带着柴火香,燃尽人间天伦乐。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各家各户都尽量装饰起屋子,境况好些的,赶集买来红对联张贴又高挂起精巧的大灯笼,天色一暗便将灯笼里的蜡烛添好,一闪一闪点缀寂寞的夜谷,境况略差的,也找来红纸,发挥巧工将它们变成当年的生肖花纸,门前屋后地贴着,过路人见着窗花样式欢喜的会上门询价要买,却大都赠送,图个喜庆...但有一点统一,家家户户或多或少的备着各色烟花爆竹,以及各屋祖宗灵位的香从腊八开始便未断过,老人说,过年就是要小的小的多远都得归巢,纵是升仙了的老祖宗也要这时回家探探亲,一家人团团圆圆。
省吃俭穿的日子在这时节也终于有了松动——杀年猪。按例年猪得赶在春节前一个月料理完,但杀猪是个技术活也是体力活,先不说把那养了陈年的大肥猪放倒是件多吃劲的事,事成之后的拆解和加工又是一出大戏,从大扇猪排剁成适口大小及时入锅炖煮、整条后腿抹上厚盐吊上炉灶熏制、满盆猪血加注于蒸熟的糯米再添加多种野菜调味再到各式猪杂或煎炸或火烤制成即时美味,所有工序多得眼花,主人家总是忙到脚板冒火。于是一家杀猪,半个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帮忙,有时乡里寨内户数多,拖着拖着时间多少有些逾越。
每户杀猪后定是要摆席的,新鲜的杀猪菜伴着清甜的山间果蔬,还有家酿的谷酒,一齐上桌酬谢各位帮忙的好汉,也对其他乡亲热情开放。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每每这时候,村里的娃娃们终于能吃顿油水饱饭,也无须担忧上顿与下顿的间隔:今天吃我家,明天吃你家,后天还有他家,还有他他家。且这些嗷嗷待哺的娃娃们总是席间最受欢迎的,尽可以狼吞虎咽,间或哪个机灵鬼应对住了哪个长辈的调侃,还会逗得满堂彩,又讨得一个鸡腿或者半个烤猪腰。
大人们酒足饭饱围坐着继续喝酒谈话,娃娃们用衣袖擦擦嘴边,到主人家跟前道声谢,就又成群结伴到村寨各处疯玩。尽管炮仗不算便宜,但耐不住孩子们的软磨硬泡,也顺应“爆竹声中一岁除”的风俗,家长们总会节省出一小股钱财每年给娃娃们,让他们自己拿去买点炮仗玩耍。
顽皮的孩童们每年总会玩得脱缰,不是炸坏了这家的菜地,就是燎了那家的狗。那终日不见停歇的大大小小鞭炮声,想来应是村中犬类的噩梦——当年为了添补食物,人家中往往养的是猎犬,既能看家护院,也可随人出猎,可怜那猎犬本又听力发达嗅觉灵敏,每年总是在这时间被炸得震耳欲聋,又被那群娃娃用火炮燎得不胜其烦,只得头也不回地往山林里狂奔,至少躲到年初八才翻着白眼慢吞吞回家。
村寨就是这样吵嚷着,终于到了春节。
大年三十清早,村里所有人都集中在村社内,互相说说吉祥话,然后听族长悠悠念完祖训,再一一到神台供香、摆上每家每户精心准备的贡品,一套流程顺利完成,时间便已经到了晌午。
人们说笑着往自家回,不由都加快了脚步——还要准备年夜饭。
不时,村里各处都升起炊烟,门户中的灯火似乎都比往时更明亮些,哪怕在对面山头远远看着,也不难想象出屋内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模样。
大人们在火房和厅间来回穿梭,小孩们间或帮着端盘,更多时候忙着你追我赶玩得正欢。
旺灶急工,总算将一席年夜饭料理圆满。入席前的重要仪式绝不能落——燃放鞭炮,娃娃们熟门熟路将长卷鞭炮松解开,从远至今铺在屋前,又半眯只眼睛估计最后炮花距离门槛的距离,然后蹦跳着取来一根长香,侧蹲着一只手捂住耳朵,另一只手抻着长香去够引线...
乒乓乒乓噼噼啪啪!!!!!!!大片满地红在院子里一路前行快速铺展,最后炮花将将落在门槛前,还有几朵飘入屋内,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炮仗硫磺味,幸得娃娃熟练,那呛鼻气味和炮花乖巧地只在院子里宣扬,屋内仍是齐整利落,盛宴待启。
大人叫好,娃娃兴高采烈,先簇拥着家中最年长的祖辈落座高位,然后祖祖夹起一筷主菜入口品尝,开怀道:“新年好!”众人欢快入座,年夜饭开席!
年夜饭后,娃娃们都会坐在门前仰头等候,等什么呢?
隆咚锵咚锵咚锵锵!
来了,游村醒狮来了!
掐着吉时,醒狮从村社出发,挨家挨户地舞动,不论门户高低,每家停留时间不偏不倚都一样,人家常会给些赏钱,不在乎多少,只图个好彩头。孩童们跟着醒狮队伍蹦跳欢笑,待自家份的醒狮表演告一段落,便跟着一起到下一家去玩乐,直到绕村一周后重新回到村社。就这样,新春的声响和吉祥舞遍整个村落。
大年三十的夜晚是没有沉睡的,大人们通宵唠家常,娃娃们整夜打闹嬉笑放炮仗,子时,整个村落同时点燃鞭炮爆竹,地面四处流光,天上火花绽放,人间烟火照亮夜空。
......
喧嚣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清晨,空气中满是新年的味道,大人们打着呵欠将玩累的娃娃们抱到床上掖好床褥,也转身躲进被子里酣睡。村子里只有公鸡一接一地打着鸣,反衬出周遭安静,一片祥和中,鸡仔们跟在母鸡后面无趣地啄着冰雪半消露出的菜叶,不必担心被人驱赶。
......
一场迷糊觉醒来已是初二,人们洗脸清面收拾利落,准备装备干粮和水的包裹,开始走亲访友。起初是同村的近亲,后来是邻村的老表,再到隔壁寨子的好友,最后是跨越地域的新乡...
从上山采摘初开的春花,到下河网捞越冬的肥鱼,还有隔着山坳凭借回音对歌的酣畅,人们一路走一路游玩,全身心感受新年新气象。一直玩到“雨水”节气,天气转暖,水气渐丰,是开荒播种的时候了,人们便陆续回到家中,带着从远亲近邻处你送我还来的各色物产,更有甚者,带回来一位新妇,在村社共同祭祀祖先,祈福风调雨顺,行完大礼后,人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
春节为年月之始,春乃四季之初。过好每个春节是对生活的承诺(至少对咱中国人来说),珍惜每个春天则是对生命的敬畏,尽管时代更替,现今我们过春节的方式与前人大有不同,但迎接春天的欣喜和希望总是一样的:
你看那春花破雪迎东风,
你看那人们勤劳诚恳筑丰年,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愿国泰民安,
祝: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