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就出去,有什么大不了的?”“砰!”
这是一个月以来,陈第三次和他吵架。
一声轻叹,在没装声控灯的黑暗的楼道里,斜斜地沉下去。
不知是哪位先贤说的——人在遭遇困难的时候,总是先想着回家。陈小声嘀咕着这句话,然后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于是轻车熟路地走下十六层楼梯,来到楼道口。月光洒在他脚面上,他趿拉着月亮走出去,一直过了两条街,到另一个小区去了。
“你见着老陈他女儿了吧,长的那叫一个……唉,简直没法儿看。”
“谁让他自个儿也丑呢?他老婆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全家都一个模样。不晓得他整天乐呵呵的在高兴点什么……”
“哟哟,别说了,你看他来了。”
走到那个小区门口的时候,他脑海中仍然循环播放着以上对话,还混杂了刚刚经过的那家烧烤摊的气味儿,女人们高高的鞋跟落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和廉价的霓虹灯牌所闪出的亮光,如此种种,让他不由得走了神儿,直到面前那辆轿车的喇叭声一次又一次不耐烦地响起来,他才猛地清醒,连忙站到一边去了。
黑色的车身从他面前经过,大灯格外炫目,把身边的一切照得一清二楚:烫金的小区标牌,用来拦截车辆的横杆,青灰色的地面,以及门口的樱花树。
两枚花瓣从枝头上结伴滚落下来,在灯光的托举下变得近乎透明,细小的光粒分布在它们周围,如微缩的夜空。
虽然小区的名字里带有“花园”二字,但恐怕也只有门口这两棵树上才长有真正的花朵。他所能想到的,更多的是雨后疯长的杂草,摇曳生姿的狗尾巴草,茶的与咖啡的树叶,这些毫不惹眼的植物,把园中的每一条路都布置得像真正的道路。
轿车开远了,他迈着大步走进园里。门卫室灯光熠熠,却没人瞧他一眼。
他习惯性地在第一个路口左拐,然后直走,来到八号单元楼下。
他朝上边望去:二楼三楼的阳台灯亮着;四楼暗着,也许是没人;五六七八九,各挂着花花绿绿的衣衫,在风中又都织在一起,分不太出来了;最顶上的天台,也有个黑黑的脑袋,正倚着栏杆向下看。
他望了一阵,又准备动身折回去。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保安,拿着手电筒随意照着,一束亮光晃过他毫不躲闪的眼睛。
八号单元楼前立着一座喷泉,水池里空空荡荡——每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抽一次水。
几个穿着格子衣服的小孩摸着黑,在喷泉后面的假山上爬来爬去。陈对着象牙色的假山继续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离开。
这确实是那座亭子。虽然屋檐上的瓦片斑驳了,木质也渐渐疏松,柱子和长凳上长出大小不一的裂痕,但它毕竟还是那座亭子。不管怎么说,陈总算是回到这里来了。他向亭子里潮湿的空气打招呼,也向亭外的石桌石凳和浅浅的池塘打着招呼。亭外,有母亲推着婴儿车,慢慢悠悠地散步,小小的车轱辘在鹅卵石地面上细微地颠簸着;有对情侣坐在石凳上,面对着面约会。
“陈先生,或许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为……”
“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可你知道这对于我来说……”
“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那么,”石凳上的某个人,站起身来,“陈先生,我想我也要选择一下我俩之间的关系了。”然后又是高跟鞋的声音。
陈坐在亭子里把戏听完了,随即又望向对面——有位老人拄着拐坐着,闲下来的另一只手搭在颤颤巍巍的膝盖上,眼镜片反射着酒瓶盖似的冷光。
没有人了。他把眼光挪到亭子衰颓的横梁上。没有人再愿意把篮球扔过横梁,并为此得意了。
此时伤残的寒风刮起来了,把别的动静都压得很低。他暗自懊悔衣服穿少了,于是把衬衫裹紧。他的头不自觉地低着,鼻涕和清亮的睡意一起垂落。
天亮了。
这是花园的一月。冬天已经到了,雪还没来得及下。亭子后边的森林里,草开始发荒,隐约扒拉出裸露的土色。
是的,森林。在我还小的时候,便受到这样的教育:树多的地方,就是森林。而中文别致的造字法,以及那些极高的枝桠,更加深了此种印象。
在初冬的暖阳里爬树,是家长们极为推崇的一项游戏。他们得意地炫耀自己小时在这项运动上的成就,并乐此不疲地怂恿我们上树。这也成了我每日黄昏散步时最痛苦的一部分。那些偏爱运动的男孩,总是一转眼就攀到空中,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地上,仰望他们的下肢。我也曾经尝试过,可一月份的树干太凉,让我老是缩手缩脚的。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尝到孤独的味道,是阳光落在木头上的味道。
这个月的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观赏着纵向的林海里竞赛着的千帆,却发现有人已悄然打破了我的孤独。那也是一个男孩。
他站在一边,个头比我略矮些(当时谁也没能料到他之后会长得那么高),留着新鲜的光头,看上去凉飕飕的。
小孩子的交情,就这样毫无头绪地开展。
“你怎么不爬呀?”
“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呢?”
“因为太高了。”我昂起头。
“那也太废物了吧。”
“‘废物’,是什么意思?”
“就是胆小鬼的意思。”
“那你不也是胆小鬼?”
“不,我才不是呢,我是觉得太脏了,喂,你平时不看电视么?”
“不怎么看。”
“怪不得什么都不知道咯。”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你长得有点像电视里的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他拿拇指轻轻戳了戳我的额头,(我那时新撞伤了额头,留下一道浅红色的痕疤,而这又是个单独的故事了,在此先不说明。)“像香港片里的黑社会。”
我那时果真是不懂事,面对这样的词语,居然率先笑了起来。而他似乎也被感染,于是两个孩子的笑声穿透阳光,直接投递到树林上空去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攀爬的勇者们,毕竟也还是孩子,听到像这样的呼唤的声音,便都难以把持,纷纷顺着树干滑下来了。天空一下子变得黑压压的。
在铃铛一样清脆的笑声中,二月来到了。
这个月有两件大事,一是我长大了,额上的伤疤也渐渐消了;二是,终于下雪了。我和刺猬、夏天两个约了打雪仗。
——那个当初一见面就指责我是废物的男孩儿长出了头发,一根根硬得扎人,于是我便叫他刺猬;夏天则是我在冬季偶遇的另一位同伴。
那天晚上,我从刺猬家出来,刚进到电梯里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双手抱臂。有点儿冷。电梯顶上,照例有几盏灯是坏的,整个空间里更是暗得不行。大门闭上,电梯开始摇晃,空气里的波纹也随之震动起来。我只想着快点从四楼下到地面去。
“叮!”电梯门打开了,却不是在一楼。我并未觉察,仍是匆匆走出门去,不料和一个男孩撞了个满怀。那便是我后来认识的夏天,他与刺猬同住在一幢楼里,也是要好的伙伴。于是一来二去,我们三人便熟络起来。我还记得,并将永远记得他当时身穿白色跆拳道服、慌慌张张的样子。
我早早地来到约定地点——八号单元楼前的空地上。小区里的环卫工人在扫雪。我望着那堆在一边的白色三角锥,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情:既有难舍又有渴望。白色的掩护扫去了,地面露出丑陋的青灰色的头皮,这让我感到惋惜;而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把它们搓成雪球,变为自己的弹药。在这样的幻想中,他们来了。
首先跑来迎接我的是一个白色的信号——拳头大小的雪球从西面飞过来,我躲闪不及,胸口中了一弹,新买的棉袄上汩汩地淌出雪渍。
我又气又恼,忙俯下身去捡了一把雪,胡乱搓了几下,抬手便向刚才偷袭我的刺猬扔过去,不料只飞到一半,那雪球便松松垮垮地自行解体了。我刚要准备二次出击,后背却又中了一发。我被两面夹攻。
我于是便懂得了“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两手兜起满满一大把雪,拔腿冲上前去,撒了刺猬一身,趁他还没有反击,又向亭子方向逃去,一边跑,一边随手捡拾遗弃在路上的弹药。
我们从各个单元楼门前跑过,脚底只留下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绕着池塘作战,鹅卵石很滑,差点儿摔进水里;我们或许惊扰了路过的蹒跚的老人、或者是忙着上班的中年男子,却也同样吸引了不少孩子。他们挣脱家人有力的大手,像扭断一条锁链一样,坚决地加入了战斗。没有阵营,没有对手,只有不断在空中飞舞的白色笑声。此时,我和那些攀爬者一样站立在大地上了,这让我无比骄傲。
就这样三月到了。雪球和鞭炮的声音都消弭了,天气慢慢开始热身。我也长得更高,此时或许是我们仨当中最高的了。上学季来到了,但我周末仍是常来这里。我对一项新兴的运动着了迷。篮球。
那可不是我们现在口里所说的、把球扔进篮筐的运动,而是一种游戏。一种把皮球扔过亭子里的横梁的游戏,仅此而已。
在那些日子里,只要离亭子稍稍近些,就能听到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几个比我们大得多的男孩子互相比试着球技,我们三个却只是躲在一旁,充当捡球的看客,不过,单是碰一下那橙红色的篮球,对我来说便已是无尽的愉快。夏天和刺猬不这么想。他们时常策划着要自己买一个球,我有时也装着在一旁倾听。没想到他们后来真的买了。
那只皮球或是吊在半空,什么东西也没碰到,便急急地坠下;或是正中横梁,发出沉闷的响动;或是轻巧地越过去,掉到另一面的地板上,这便算是得分了。当然,也有不寻常的情况,比如乱飞出去,卡在树上,这时,我和刺猬便自觉让开,看夏天跃身而上。作为一个老手,他自然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只是长大以后,原本活泼的动作成了滑稽。
更为特殊一点的,是滚到一旁的池塘里。倘若只是在岸边,那倒还好。有些时候,球飞得快了,会一下子漂到池塘中心,我们便跪下身来,手掌用力地搅动河水,期待那一圈圈荡开的波纹能把球带到对岸。一个人的力量常常是不够的,于是两人并排划水,最后又往往变成戏水。
球捞上来之后,我们把它放到地上,等它自己晾干。
这是刺猬告诉我们的戒律:沾了水的皮球不能马上打,不然容易变形,最后坏掉。我们在这样一段潮湿的时间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干,不过是无意义地聊天、吹牛,或者交流看电视的心得(托刺猬的福,我也成为电视迷了)。这时又有一帮人进来投球,我们立刻又充实起来了,甚至最后差点忘了把自己的球拿走。我那时以为,爱好篮球将会成为这座亭子的传统,并一直延续下去。我那时什么也不怕。
转眼便是四月和五月。
已经冻僵了的嗅觉慢慢融化,露出绿色的芽儿。我光临亭子的次数却在渐渐变少。
我们爱上了真正的运动,从发现地下室的那间乒乓球室开始。那时我们都处在最好的年纪,并且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在做一件事情。可惜刺猬同时对他家的那台电脑着了魔,因此常常不来。夏天则比我更积极,长进也更快,终于,在五月份的某一天他做了一件大事。
我在他家床上坐下,定睛望着那张纸条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本人,XXX,爱好打乒乓球,现愿意接受小区里任何人的挑战,联系方式XXX。”
“你看这样行不行,行的话我们就去贴。”他拿他的大眼睛望我。
“可以啊,走吧。”
我们打开那扇幽暗的小门,在暗得只能看见五指的灯光下,扶着生了锈的栏杆爬下楼梯,进入地下世界。有人就居住在这里,像打洞的仓鼠。由于空气不流通,做饭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地下世界,就连照明的灯光里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葱花味儿。从饮食习惯来看,我猜想他们不是本地人。
我们推开球室的门,没有别人,只有发酸的墙皮迎接着我们。夏天把字条贴在门上,又煞有介事地拍了拍门板,摆出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态。我拿出球拍。
当我在刺猬家里,一本正经地向他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难得地从电脑屏幕前脱开身,颇为正式地转过来,然后发出了我们头次见面时那样肆意的大笑。这一次我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了,却仍然对夏天的挑战充满了信心。
在对挑战者的空等以及闪烁的乒乓声中,六月来了。天气热得有点模样了,植物的味道也回来了。此时我才发现,以前对于爬树的畏怯,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对自然的畏怯。我不敢过分靠近那森林,虽然它们似乎比从前小了不少;至于躺在草地上,更是想也不敢想的。每每步行在鹅卵石道上的时候,总会不知从哪儿飞出成群结队的虫子,让我低下头,扬起手,慌慌张张地逃到一旁的水泥路上。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似乎都迷上了枪战。他们打着枪战游戏,看着枪战片,讨论着枪的款式与威力,而我呢?我家终于也添置了电脑,不过因为性能不好的缘故,枪战游戏总是玩不起来。对于枪战片,我也总是提不起精神。他们咿咿呀呀,张牙舞爪的讨论,更是给这种无精打采的感情披上了一层厌恶。可我没料到的是,他们居然如此懂得知行合一的道理——当黑色的玩具枪,黄色的玩具子弹,以及参与枪战的邀请一齐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同意了,不过仅仅是出于不想掉队的考虑。这样的想法,或许正拖累了我在团体战中的表现。
我、刺猬、夏天、和黑白,四人一起站在八号单元楼前的空地上。黑白是我们的新同伴,毫无例外地,他也是枪的狂热粉丝。分组完成,我和夏天一组,黑白和刺猬一组。当我接过那把玩具毛瑟手枪以及一小袋玩具子弹的时候,我注意到夏天极为隐秘的皱眉。
我急于表现自己,于是率先从作为临时阵地的亭子里冲锋出去,恰巧撞上同样来刺探的黑白。他往回跑,我虽然赶不上他,却能瞄准他。我扣动塑料扳机,却毫无反应——卡弹了。我一边恼火,一边不得不退回亭子里。或许是看我没有办法,黑白杀了个回马枪,径直向亭子奔来。
“退后!”夏天冲我大喊。
我应声而退,夏天和黑白对峙。夏天射了两枪,全都打空了。黑白一边躲闪,一边乘隙反击。一颗黄色的圆形子弹打到亭子的屋檐上,又反弹下来,正巧砸中了夏天的肩膀。他毫无反应。而此时我却做出了或许是我一生中第二愚蠢的举动。
我大叫一声。
“一比零!”黑白笑着说。
“没有,这不能算。”夏天反驳。
“明明打到你了,你看,你队友都看见了,叫得多响。”
“算你们赢一分。”夏天边说边往回走,站到我身边,可以看得出他仍是气喘吁吁的。
“再来。”他看了我一眼,“等我们把枪修好。”
我花了十二分钟来修理卡弹的手枪。在这期间,夏天坐在亭子里,伸着懒腰,一边瞥着亭外起了微澜的水面。
四比三,比赛到了紧要关头。我的子弹快要打光了,却仍是一无所获。我和夏天此时躲在某个居民楼后面的草丛里,等待“敌人”的出现。富有硬汉气质的枪战,竟转化为类似捉迷藏一般的游戏。
在此之前,我们隔着池塘对射,在地下车库里跑来跑去,把地下室踩满脚步声。我们绕着石凳和石桌玩游击战,或者爬到高高的天台上伏击。我似乎慢慢品尝出了枪战的乐趣,可枪法仍然拙劣。
“你知道吗?”蹲在一旁的夏天打断了我的思绪。
“什么?”
“听说这里可能会有蛇诶。”
最愚蠢的举动便在这里发生了。
我手足无措,提着枪逃出草丛,向空地上奔命,丝毫不顾及头发上还挂着两只虫子。
我和刺猬撞了个满怀,我们几乎是同时拔出枪来,同时发射的,也几乎同时中弹。
五比四。我们输了。我射中了我的第一枪。
比赛结束整理装备的时候,夏天把所有的子弹都装在一个小匣子里,然后放到单元楼下的某个隐蔽的平台上。他踮起脚,费力地完成了这项工作。等他脚跟落地,我才发现,他已经比我高了。不过之后我又发现,我是四个人里最矮的了。
停停走走,七月和八月便到了眼前。学校放假了,花园便成了最疯狂的乐园。这时的我们时常会出现一种称王的错觉。
我们仍然打篮球。不过这一次,是更小的孩子们给我们捡球了。
我们也打乒乓球,尽管墙皮上的味道总是挥之不去,我们还是喜欢待在那里。我,夏天,刺猬,黑白,四人轮流上场。而挑战书仍然在门上挂着,纸张的一角已经翘起,露出饱经风霜的样子。没人理会我们,我们也不理会它。
在八号楼前的喷泉池里没水的时候,我们常常会爬到后面的假山上去玩闹。等四个人把位子都坐定了,又开始闲聊起学校里的八卦云云。到了晚上的时候,这里也是一个看星星的绝佳场所。
我们仍什么都不怕,于是开始探索小区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朝着守卫森严的门卫室吹口哨,把石子扔到门口;我们埋伏在居民楼前,把遥控飞机飞到那些窗口,吓唬正在带孩子或者烧饭的家庭主妇;我们在池塘上架起的木桥旁跳起丑陋的舞蹈,或者表演杂技,虽然有时候会失手。我们爬到高高的天台上,向下望去,人形都化成一个个远远的泡影,我们间或冲他们大喊大叫,等他们抬头看的时候,又躲到一边儿。
我们成了这座花园实际上的主人。
我当时自然地以为,一座野性的花园,自然也应该由野性的精神所支配。
我们观察来到亭子里、以及坐在石凳上的每一个人,警惕那些非我族类。我们大大方方地倾听他们的谈话,有的时候或许还会帮助他们,向水塘里撒一把面包屑喂金鱼。偶尔有新人来学打篮球,我们会耐心地教会他们如何划水才能把球送到对岸……
只有一件小事。八月份的月底发生了一件小事。
我们想抢在开学前再来一次枪战。枪准备停当,我、刺猬、黑白三个,目送着夏天去取他上次藏在平台上的弹药。不一会儿,夏天回来了,两手空空。
“子弹没了。可能是被人偷了。”
也许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们之间出现了超过三秒钟的沉默。
“没事没事,再买就行了,我带钱了,走。”我轻轻说着。
尽管在那次枪战中我的技术明显有所进步,可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可能是因为快开学了吧,我想。
九月。九月。
九月的第一个周末,我照常来到花园里,却远远地就发现了异常。亭子旁的森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布满回旋纹路的树墩。后来我才得知,这是给即将建造的体育健身器材挪地方。
夏天和刺猬合资购买的篮球破产了,不,是破了,爆炸了,就在我们第五十次把它从水塘里捞出来,又直接开打之后。刺猬看上去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或许正在盘算回家之后该通关哪个游戏。
我们又玩起了枪战。这一次我提议把战场开设在地下车库,得到了一致认可。
结伴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们同样发现了一件小事。
楼梯旁的墙壁上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红色,大片大片的。黑白说那是油漆,我却隐隐觉得是血迹。当看到一个硕大的红色手印的时候,我的理论似乎被证实了。我们尖叫着跑下楼梯,全然不曾考虑那是不是一种恶作剧。枪战让我们更加胆小。
咔哒咔哒的、扣动扳机的声音在地下显得格外响亮,我们以各色各样的汽车为掩体,开始恶战。突然,所有的灯灭了,一切沉没如黑暗。
我们凭借声音慢慢靠近,又聚到一起。没有法子出去,我想。
一张脸,一束光,缓慢地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那是在地下打洞的住客,我认出他来。
“你们几个在这里搞什么,快滚!”
夏天和黑白跑得最快,我和刺猬跟着他俩一路冲上去,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巡逻的门卫上下打量着我们,以及我们手里的玩具。这也是第一次,陈对自己的行为怀有了一种负罪感,于是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十月来了。变黄的叶子少了,也许是因为森林消失了吧。
体育器材建好了,他们或许是健忘的,忘却了为森林复仇的事业,而是在这些新鲜玩意儿上上蹿下跳。只是陈觉得不如从前那么精神了。
还有一件大事。
陈和夏天、黑白从电梯里走出来。这是八号单元楼的四楼。他们走到一扇铁门前面。
陈小声说:“谁去敲门?”
“我去。”夏天昂起头。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楼下等待了好长时间,刺猬总是不来。他们注视着四楼的阳台,希望那里能忽而冒出一张笑脸。
什么也没有发生。阳台上浅棕色的窗帘只是锁着。
他们总算鼓足勇气,去敲刺猬家的门。
“你好,哟,是夏天啊,找我们家小孩是吧,不好意思,他现在正在写作业呢,可能没空陪你们玩了,你也知道的,现在功课忙嘛。对不住啦。”
那位同刺猬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女性极其干练地下了逐客令,用词之精准让他们无话可说。门缓缓关上之前,从另一头清晰而遥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刺猬的喊叫声。
他们一边猜想着刺猬的命运,一边无精打采地下楼,往地下室走去。他们去打乒乓。
由于上一次的教训,他们不再声张,连脚步都是轻轻的,也无暇顾及楼梯旁边墙上的图案。
球室里的味道已经不仅仅是酸,更透露出一股腐臭。尽管是在运动,他们也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受到污染。墙上多了许多脚印,有些地方还隐约有塌陷的痕迹,他们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有人输了球气得发疯,把火全部撒在这里。门上的挑战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乒乓球室开放时间表。
只打了一小会儿,他们便被人告知时间到了,然后被撵了出去。
十一月,陈的嗅觉开始渐渐冻住。
刺猬搬走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搬走的具体时间。
乒乓球室倒了,被人拆了,那扇曾经贴有挑战书的门也毁灭在记忆中。
又一批新的婴儿潮出现了,小区里到处是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和蹒跚学步的孩童。
到了傍晚,亭子里反倒比从前更加热闹,一个老年健身队伍把这里当作了训练场所,日日伴着“太湖美”一类的音乐翩翩起舞。
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陈猛吸一下鼻子,这样想着。
他站起身来,走到亭子外边。月亮很大。
他走到水塘旁边,跪下来,用手掌搅动潭中的月色。透过一圈圈荡开的波纹,他看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纷飞。
他重新站起来,把手上的水甩干,然后又揉了揉肚子。他饿了。
我想,我还是得活下去。
周虎 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