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雨的早晨往往是令人难以从梦中醒转的。那天末原恭子在塌上翻了一圈，朦胧中意识到身侧那人已经起床，才蓦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坐起。
镜子前的女人正梳理着她美丽的金色长发，听见动静了，便冲着睡过头的某人微微一笑。
“睡饱了吗？”
“……嗯。”
“昨天你回来得有些晚，我没和你打过招呼就先睡了。抱歉。”
“监督——”
尽管已经在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同居两年，末原恭子对善野一美的称呼仍然延续着她高中时代的习惯。期间善野几次建议直呼其名，更显亲昵，却都被末原以“希望和监督一直延续当年的感觉”的理由婉拒了。
“这实在没什么可抱歉的，毕竟医生说过的，你必须早点休息。”末原恭子停顿了片刻，略微低头，“倒是我最近一个月总是忙着谈合同，没能陪在你身边，才是抱歉吧。”
“所以末原跟东京的职业队谈得怎么样了？合同确定以后，什么时候搬去东京正式开始职业联赛呢？”
刚好将头发和衣裙整理完毕的善野走到末原身边，以双手拢过她因睡姿不佳而发麻的右手，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而有磁性。
“我……”
二
其实细节早已谈得八九不离十了，唯有住房的情况让末原恭子有些犹豫。
“入住集体宿舍是好事呀，”俱乐部方面的代表滔滔不绝地说明着，“对于队员的比赛、训练和生活，严格管理是我们俱乐部的传统，好的成绩一定是建立在严格管理的基础之上的；况且队员们的宿舍离训练基地很近，各方面的条件免费、方便、舒服，相信末原小姐一定能够满意的。”
“唔——不可以自己另外租房子吗？”
“不可以。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先例。”
俱乐部能为她提供的，无疑是各种诱人的条件，那是一扇通往日本职业麻将联赛的金色大门，推开以后便是可以任自己驰骋的光鲜荣耀的未来。
末原手里的中性笔转了又转，仍然没在合同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
三
“毕竟是我的小末原职业生涯的第一份合同呢，慎重一点是好事。”善野轻轻地敲了敲末原的脑袋，微阖着双眼笑了起来，“我完全信任你的判断力，一切由你自己拿捏。再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找我就好，算是比你多打过几圈麻将，稍微多点经验。”
“我的末原一定会前程似锦的。”
善野一美今天出门前告诉她的几句话，依旧萦绕在末原心上，挥之不去。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屋子的窗边，看到雨珠沿着窗子滑落下来，将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眼前恍恍惚惚的，全是善野一美的模样——在家里的沙发上弓着背咳嗽的那个人，在学校的麻将室里晕厥过去的那个人以及时常舒展眉眼给自己加油打气的那个人。
另一侧的茶几上则放置着一张字迹端丽的辞呈和一份医生开据的病情证明。
那是善野会在几天后正式递交给姬松校长的东西。
末原明明知道辞呈就摆在这里，经过旁边时却要故意把目光投向别处，仿佛是害怕见着它似的。
四
末原默默思忖了一会儿，拨通了赤坂郁乃的号码。
“哎呀呀，可真是十年难得一见了，我今天居然接到了小末原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不过我也知道，小末原来找我呢，十有八九是为了善野的事情，怎么样，我猜得对不对？”
对于末原而言，赤坂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它可以让自以为心平气和的姬松军师变得生气，从心里升腾上来一种谜一般的“不舒服”“不高兴”的感觉。能不和赤坂郁乃说话就不和赤坂郁乃说话，是末原恭子偷偷遵循着的习惯。
“……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开无聊的玩笑。”末原恭子嘟囔着，“我就是想问问你，善野监督辞职这事情，她，是不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
突然严肃起来的声音让末原的心猛地一沉。
“当然是的——三个月前医生认为她的身体并不适合在学校从事大量的教练工作了，你是知道的吧。”
“……嗯。那后来呢？后来的事情，我每次问她，她都故意岔开话题了。”
“校长当时和善野监督就长谈过这件事情了，毕竟是我们学校很重要的事呢。”
“长谈的结果就是监督决定辞职回家休养？”
“虽然善野监督真的很喜欢她从事的教练工作，但是身体状况让她很难继续下去了，给麻将部的孩子做数据分析、集体教学、一对一指导、赛前突击训练，都是很辛苦的。她想继续，可她做不到。”
电话的两端同时陷入了沉默。
十余秒以后，末原渐渐觉得，赤坂郁乃那种略微发嗲的嗓音似乎没那么令人烦躁了。
“这几天善野都在跟我做交接，她反反复复跟校长说，我有能力全面接替她的工作。可我没那么自信，你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干过这活儿，那时候我们学校的麻将部成绩下滑了……小末原，说真的，我没那么自信。最适合做姬松监督的人，依然是她，无可争议。”
“所以你也希望她，能够留下来吧？”
“当然。”简短至极的回答。
末原长长地吁了口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五
那天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夜幕逐渐降临，末原恭子扶在门边远眺，大阪的灯火似乎是从地平线上缓缓浮出，周遭一片绚烂。
的士的车灯靠近，随后在这间屋子前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女人一头金发，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六
两人对坐在客厅里，杯中溢散出花茶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是两人同居以来形成的习惯，末原每晚会沏点花茶，据说是有利于舒缓精神。
“对了，能把你的合同给我看看吗？”即便冷静耐心如善野一美，也不由对那份耗时整整一个月仍没能谈妥的合同产生了疑虑，“不是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希望帮你排除一些疑虑，让你更了解自己的想法。”
想拒绝，可惜脑海中一片空白，并没有能够拒绝善野的理由。
末原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合同文件交到了善野手中。
“俱乐部开出的条件都很合适，作为新人，末原你能拿到这样的合同，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待遇又高，平台又好，机会又多，就我个人的想法来说，可以毫不犹豫地签字了。”将合同一页页地仔细翻阅完毕，善野一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只是不知道末原在担心什么呢？”
“唔——”
“怎么了，末原还有不方便告诉我的事情吗？”善野一美把手轻轻搭在末原背上，向她挪近了几步。末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呼吸时异常柔暖的温度。
“没有……只是不太满意俱乐部给出的住房条件而已。”
仿佛是在嘲笑末原没见识，善野又扭过头去笑了两声：“集体宿舍嘛，绝大多数麻将俱乐部都是这样的。”
“可我想在东京租房子住。”
“……我想和你一起住。”
“我听赤坂说，你需要辞职在家休养。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末原恭子嗫嚅着把话说完。
善野一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端详着末原恭子绯红的侧脸，由于两人挨得很近，末原虽然把头压得极低，面上的表情照旧被善野瞧得一清二楚。
半晌。
“末原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这个年龄，正是你应该在职业生涯中有所建树的时间，你不应该为了我而放弃成为一名优秀职业雀士的机会。你不应该的。”
末原抬头去偷看善野的表情，只见善野那双空灵的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几分，语气不怒自威，然后又抽了张餐巾纸开始咳嗽，多半是有些生气了。
是觉得我不争气。
是觉得我的想法幼稚可笑。
是觉得我……以后也会是那种被场外因素干扰而严重影响竞技状态的职业雀士吧。
末原痛苦地摇了摇头，那她大概就会成为从前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了吧，那样，也一定不会是善野监督所喜欢的人。
既想要长久地留在善野身边，陪她度过犹如梦魇般病痛的折磨，看着她重新拿起姬松麻将部的教鞭；可又想要让自己发光发热，前往那个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的未来，成为她此生永远铭记的骄傲。
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七
这夜，两人之间没有一句对白。
末原恭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隐隐约约听到点窸窸窣窣的响动，觉得善野一美正以与高中时代相类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便悄悄尝试着转过头验证这一判断。可惜等她每次转过头，善野总是背对着自己侧卧，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八
几天后，东京某俱乐部的代表收到了一份拒绝信，即将启程离开大阪。
末原恭子坐在茶几前，茶几上搁着善野一美尚未提交的辞呈。
她在犹豫，她也一定在犹豫。末原相信自己多少是理解善野的想法的。
那么去告诉善野吧，末原恭子此次不会到东京去了。她会留在她身边，成为姬松麻将部的监督助理。凭借两人多年共事的默契，她一定可以成为她的双眼，她的双手，她的声音，守护她孱弱的身体，同她一道照顾姬松的孩子们，让这支大阪传统豪门的荣光持久地延续。
那是一件了不起且有意义的事情，善野一美一定会喜欢这个决定的。
末原恭子推开窗户，将双手伸出，细密的雨丝轻灵地落在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