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中学时便爱上了古诗词。虽然那时学业繁重,但还是买了厚厚的唐宋词鉴赏词典,空了便捧着这大部头看。可当有人问我这些诗啊词啊的到底好在那里时,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觉得好,实在被问得多了,便以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结束谈话。
前几日读叶嘉莹的《迦陵说词讲稿》,其中一讲谈到清代词学家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里对词的的评论:“计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怨。”我才猛然发现,诗词的好,不就是这回事嘛。
正如他所言“临渊窥鱼,意为鲂鲤”,就是说读词就好象是来到一个深潭边,看潭中隐隐约约有鱼在游动,细看好象是鲂鱼,好象是鲤鱼,又好象都不是,到底是什么鱼呢,没有人知道。就象《迦陵说词讲稿》中谈到俞伯平对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中的名句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几种理解,我觉得非常显而易懂地解释了这种现象。第一种理解为怀疑的问句:春去了,去了哪里?天上?人间?第二种理解为感叹句,意为“春去了,天上啊!人间啊!”第三种则可以意会为“春去了,天上?不,是人间。”意为随着春的归去,人间不再是天堂。第四种从前一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承接下来,可理解为:“春去了,从此天上人间,再难相见。”
岁月久远,我们谁也无法确认当初作者的原意,却觉得每一个理解都有其深意。就象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同一首词,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每人不同的人生阅历,会读出不同的意思。每一个读者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鱼,但最终并没有答案来告诉你渊中到底是什么鱼。
周济又说“中宵惊电,罔识东西”,好象是半夜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虽是你目之所及,但当你回过神来时,你能说清它最终往哪个方向去了吗?这是读词时一种刹那间被击中的感觉,只觉得心里的千言万语,只这一句便好。
记得第一次读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首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刹那便打动了我。那么直抒胸臆,却又那么情真意切。十年间的生死相隔,纵然生者在尘世中忙忙碌碌到不再思量,可即便是不想,又怎么能忘记呢。而读到“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时,又是一阵心颤,十年后梦里重逢,想说什么?能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只有相对的四目,数不尽的千行清泪。
直至今日,我一直觉得再也没有一首悼亡词能如此打动我。
周济评论的最后一句“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怨”,说的是读词的人,就象一个纯真的婴儿,未谙世事,但随着母亲的笑而咧嘴笑;又或者象乡下人看戏,未必很懂这个戏,却随着演员的悲喜而悲喜。确实,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这或许又是一个读词的境界。
读纳兰性德的词,“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你看到的是一个忧郁的年青人。却不知他是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日日在皇上面前行走的殿前侍卫,可谓富贵荣华至极。但在他的词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富贵之气,只有一片伤心。这便是他的词带给我们的境界。
又或者读晏几道的词,一个天天珠围翠绕,笙歌宴饮的富家公子,却也写出了“梦魂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样无奈到让人心生同情的词。
读了好多年的诗词,今天终于能说清他的好了,这算不算是进入了王国维先生所论的治学第三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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