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绳儿上了公交车,随便在一个站下车。她拿着工资,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她回忆起许多往事,小时候,也是在一座城市,她捂住装钱的口袋,好奇打量对她充满诱惑的人间,她走进看上去阔气的包子铺,要了肉馅葱花的包子,蘸上滴香油的醋咬一口吱吱喷油,好吃呀,她险些噎的喘不过气,泪花四盈。
今天她是有钱人。
她喜欢吃苹果,吃法奇怪,要把苹果对准墙壁嗵嗵砸的绵软才吃,她还喜欢吃小孩酥,吃又酸又甜的桑椹果,她把平时的压抑,实现个够。她爱看电影,小春活着的时候,只要放电影,她揣两个白芋,牵弟弟去大院占位置,结果,他们还是去晚了,中间位置被圈定,弟弟饿了,柳绳儿把白芋给他吃,自己忍着饿。她喜欢黑压压的人头上,一束雪亮的光,神奇的在白色银幕变幻出另一个世界。她背诵剧中人的台词,被里面的故事感动的热泪长流,她喜欢电影里那些顶天立地的英雄。她害怕结束,害怕银幕上的再见,当人群开始离开,柳绳儿感到空荡,她期望银幕闪出画面,永不休止的放映,电影结束,她会久久回味电影里的情节。
城市里商店好大,有红头绳,黄发夹,蓝玻璃丝,各色花布,柳绳喜欢转女品柜台,内衣,内裤,红色的,还有羞于出口的每月一次用品,胶皮垫的,能隔离潮湿,从前每个月来大姨妈,一天不敢乱动,生怕浸透裤子,她开口向母亲要这种胶皮垫,只会遭到母亲斥骂,柳绳儿要报复,她气势雄壮买了两包卫生纸,再也不用报纸和作业本打发倒霉的几天,每次月事后,她的腿根被糙硬的纸磨层皮,粉剌剌痛几天才能痊愈。
口袋里有钱感觉好爽,要是小春不死,问问他想要什么,她想起来,小春爱看打仗的小人书。
柳柳正在家等柳绳儿领工资回来,支付她看病欠的药费,疾病和精神打击,使她急速的憔悴衰老,头发白了一半,黑发只能隐隐看见,她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流泪,叹息不幸的命运。她总是做梦,梦见走在荆棘丛生的路上,那条没有尽头的小路,雾雨雷电,昏暗泥泞,让她恐惧。
隔壁毛妮常来看她,帮她做些家务,她腆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拖着三个孩子,要照料男人和家庭。
柳柳觉的柳绳儿该回来了。
柳绳儿被书摊上的小人书吸引,她一本本翻看,不知不觉,天黑了。
一小时,两小时,深夜十二点,柳绳儿还没回来,不详的恐慌,连同盛小春的往事跳到她眼前,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感到可怕,身体虚弱使她昏昏沉沉,要强好胜的心性折腾的荡然无存,她心急如焚无计可施,她眼巴巴瞅着门,柳绳儿,你快回来呀,就是贪玩,现在也该回家了,妈在等你,妈没了小春,再没了你,不,不,你马上会回来的。
柳柳挣扎着爬起来,她想听柳绳儿咚咚咚擂门,然后飞样窜进来,舀起桶里的凉水咕噜灌个痛快。
街上路灯稀稀拉拉的闪亮,路人寥寥无几,风吹树叶哗哗响,树,晃着怪异的身躯,倒映在地面伸出没有规则的叶片,仿佛埋伏着千万个幽灵。
柳绳儿这时害怕了,她才想起母亲想起家,她想哭,这会即使有人骂她一顿她都会觉的高兴,城市晚上这么冷,早知不偷跑来,我想回家,柳绳儿可怜兮兮的想。
柳柳再也坐不住,她顾不上夜半三更,擂响毛妮的门。
平时两家虽然住这么近,柳柳因从外地来,不怎么喜欢和别人来往,毛妮也不是窜门嚼舌的人,只顾埋头过日子,有时候,天很晚了,毛妮见柳绳儿小脸抹的乌黑,还在厨房里忙的跑进跑出,手忙脚乱弄饭,她心里不是滋味,过去搭把手,一来二去,两个女人渐渐有些话,柳柳未进过毛妮的家,一来她忙上班下班忙孩子,二来病了无闲心走动,想到别人夫妻儿女一大家子,火火热热过日子。唉,眼不见不伤心,这会子迫于无奈,她靠着门框,泣不成声的:毛嫂子,烦你喊人帮我找找我的柳绳儿,她替我上班,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实在等不住,要不然——毛妮披着衣服吃惊看着柳绳儿,她打断她的话:快进来,别说这些,快进来,你进来,没关系,我那口子不在,你别急,我去找俺娘俺哥他们帮忙。
果然,没多久,整个工房都被惊动,人们积极的帮助这个失去爱子的女人找她女儿。
柳绳儿忽然喜欢起来。
这样的夜,这样的孤单,没有桎梏,没有人对她发号施令,她可以随心所欲思想,许多想不通的疑问,可以尽情想男人和爸爸,周围的同学都有爸爸,对她来说却莫名其妙,每人的家里都有强壮高大的男人,她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爸爸?我们家怎么没有让人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男人,她没胆量问同学,她问母亲,母亲没告诉她,狠狠揍她一顿,她警告柳绳儿不许胡思乱想,好好读书。柳绳儿讨厌学校,喜欢读书,内心深处堆垒出对母亲的恨,她发誓,长大要报复她。柳绳儿此时周身又被这种心态挑拨的血液狂奔,她在街头跑起来,一直跑到哄闹的火车站,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最后蜷缩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双手牢牢揪住有钱的口袋,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香,打扫卫生的阿姨摇醒她,发现天已大亮,口袋里的钱,空空如也,她再摸,什么都没有,她捉住那只口袋,拉到眼前,里里外外仔细搜几遍,又把能放钱的口袋翻个底朝天,连裤缝都抖抖,她的钱,属于她那么多的钱忽然没有了,倒霉的柳绳儿曾经是最有钱的人,刹时间变成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她恨死不争气的瞌睡,该坐牢的小偷,该枪毙的三只手,她胀红脸在心里咒骂,咒骂使她心动,当年老师说她三只手,同学喊她三只手,她想分辩,我不是我不是我和同学们一样两只手,我只想用那半只铅笔写字,用完后还她,因为我家穷,买不起,我不敢告诉她我的需要。这时,柳绳儿后悔没买一把那样的铅笔,没买也罢,反正她不想进学校读书了,没钱,怎么办?她想起很遥远遥远的时候,她被拎到方桌上站着,周围站着愤怒面孔的大人,他们象鬼一样的闪着红舌头,对她咆哮,她无法忘记有一双手抱住她,她立刻不害怕,她想起,遥远遥远的过去,她被婆婆抱着在大山里,她假装闭紧双眼睡着,听婆婆讲她似懂非懂的故事,她想起,母亲对她用不完的惩罚,她被罚跪在棱角分明的搓衣板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柳绳儿没有昨天的兴高采烈,游荡在街上,她逛商店,在摆满苹果的橱窗里,她站住了,她望着金灿灿红通通的苹果,她徘徊很久,终于忍不住,飞快拿起一个苹果,夺门而逃。
抓小偷!抓小偷!柳绳儿身后跟着一群大人,柳绳儿边跑边后看,被迎面而来的人抓住,那人狠狠的说: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