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自语 | 陆丰记忆

很多人同我谈起小城,总一副谈虎色变、诚惶诚恐的神情。当中有戏谑的成分,也和近几年小城层出不穷的负面报道有关。

不知道为什么在很多人眼里,陆丰就成了毒品的摇篮和犯罪的天堂,甚至只是毒品的摇篮和犯罪的天堂。

有一次在外面吃饭和老板聊了起来,问及他是哪里的,对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挤出“陆丰……甲子”是这四个字难读吗?还是背后的印象让很多陆丰人觉得汗颜?

我没有问,只是觉得不科学,难道就因为身份证上的那个出生地,从此,应该定性为有毒品犯罪嫌疑?

这自然很可笑,很长一段时间,我为这样的可笑而困惑,而愤慨。尔后冷静想想,也就释怀了,人们常常习惯用一知半解的印象来定义一个地方,定义一群人。结果当局者早就被剥夺了质辩的权利,百口莫辩。

今天无心充当辩护人的角色,实际上,我甚至并不在意很多人怎么看陆丰这个地方。尽管我们并不喜欢当一个宁愿用毒舌来污染事实,也不愿用脑子思考真相的喷子,但似乎每一个人都应该学会尊重别人出场的装扮。哪怕对方丑陋无知而肤浅,哪怕对方喜欢小丑的外套。不想争辩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大凡没有目睹小城之夜的人,是触摸不到它的骨髓的。所以只想跟身边的朋友讲讲,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别人不知道或不想知道的地方。

夕阳懒懒缩在山丘后面,用最后的余光点燃西边的云彩,东边的野云妒忌似的暗了下来,在红与黑的分界线中间,生活的帷幕悄悄拉开,小城的夜便尾随而来,步履蹒跚,像历经沧桑的老汉。

街边昏黄的路灯像一排苟延不堪的老兵。不知在哪一年,哪个调皮小孩举着小手枪瞄了半天,才把塑胶圆珠射进已然发黑的老灯泡,洋洋得意阔步开去;或是哪个忧郁少年,垂头丧气地走着,突然停了下来,踹了灯杆几脚,释怀似地跑开了。反正中间发生了什么,已无从追究。尽管失修外咧,老街灯守自己低下的土地,透着残喘的昏黄,把路上行人的影子拉扯得老长老长。

很多年后,那些少年,有些染了毒品,成了嫌疑犯,还有一些人,并不被媒体知道,安安分分地扛起了锄头,搬起了砖。

也是在夜幕时分,灯光下的影子大多支离、凌乱,懒懒散散,将主人们的疲惫和慵懒暴露出来。他们大都是刚从工地回家准备吃晚饭的工人,通过他们手里拿着的工具,不难分辨出搬运工、电工、石砌工、木工。相同的却是衣服上、脸上、头发上都沾满各种各样的污渍和灰尘。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聊着工地的情况,或明天的天气。也有怀着心事,沉默不语的,这些人往往是落单的,抽着旱烟,烟头忽红忽暗。

很快走到交叉路口,工人便四散开去,街上安静下来。妻子已经备好了晚饭,菜式简单,却还是温热的,生活稍微充裕的工人便会叫来孩子,到村口的小店买上二两米酒和一两花生米。小孩们也总是高兴的,因为他们总能趁机得到找零的余额,这够他们明天上学买上一点小零食,和小伙伴们叽歪半天,才大大方方地把零食拿出来共享。

晚饭过后,街上又开始热闹起来,一批批的白衣学子骑着单车往镇上去。镇上有一所百年古校,这所老校早在清朝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还是书院,后来改办成高中,当地人无不知道,龙山中学是小城最好的学府。自不必去提它的古香古色,或历史底蕴,学子们可没有太多心思去欣赏,更别说停一停匆忙的步伐感受下当年的事迹。对他们而言,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所有的享乐,美景,甚至连青春期萌动的爱情也只能退让一旁,等待哪天再拾起。

如果有人曾在贫寒学子的路途翻滚过,自然能理解成长的环境让他们无形中背负的压力和重担。在一无所知的年级里,却已被早早烙上改变命运的印记,他们甚至不知道那种所谓的“改变命运”只是十多年来父母、老师和所有好事者一厢情愿的“好意”。尽管如此,谁能说,“眉下泪水,眉上汗水”——为着一个朦胧的梦而努力的时光不值得肯定和追怀?哪怕多年后看这个自以为是梦的“梦”夹杂着多少愚昧、无知和肤浅。反正,就当时而言,那种纯粹到无知的拼劲同样让人感动。

每一座小城都有这样的孩子,从小在大人的鞭策下努力,做着一个个“大城市”的梦。从村到镇,从镇到县,从家里到外头,一路走,一路被辜负,孤独地往远而更远的地方出发。很多时候,要在大城市生活并没那么容易,也许正是因为太难,反而成了很多人定义“成功”的坐标。

有些狭隘透着一种悲剧色彩,我没有问过别人,当他们意识到,走出去和读大学一样,改变不了自己的人生时,心情怎么样?鲁迅在《呐喊》的序言中讲得很清楚:“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当然会有人质疑:“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同鲁迅的回答那样,希望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走出去改变不了自己的人生,读大学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只是,我们好像离大城市更近了,或许我们的孩子能帮我们实现呢?

和很多人不一样,我不喜欢太喧嚣的大都市,以前喜欢广州是喜欢它的文化沉淀和高校图书馆,后来这些喜欢也被碾碎在快步前行的人潮里。也许是农村有更多有趣的人事,从小我的里就有一个“小城”情结。不管怎样,我想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滋养我整个性情的地方,尽管它破落嘈杂,贫瘠浮浅,尽管它的有种种外人难以接受的愚昧和不堪。有些地方,对一些人而言——绝不仅仅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记忆和标签。藏着自己的童年,和对家的依恋,根的怀想。

现当代文学很多作家都写过自己的故乡,经典莫如沈从文和鲁迅。鲁迅有他的鲁镇,沈从文有他的凤凰,我也希望能有自己的小城。如果需要为它找一个合适的“代”(一代人)言人,自负如我,愿意把挤进这个行列里。

当然,我比谁都清楚,接过这样的任务当然还需要沉淀和时间。只在小城生活过二十多个年头的我,只模糊地体触到它的丑和美的皮表,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学会理解、包容和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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