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村里的老崔快不行了，但他还抻着一口气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被拐离家三十年的儿子崔利民。

政府有专人陪在老崔身边，村里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也在。大伙儿都提着气留心着大门外，总怕这临死的老人和失散了三十年的儿子见不上面。

“来了，来了，回来了。老崔。”有人喊道。

拼命捯气儿的老崔猛地瞪开眼，呼吸更加急促而有力，看得出，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在死神怀里挣扎。

一群人快步走进院子，为首的人圆头大脸，体壮气足，村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老崔的儿子，跟年轻时的老崔一个模样。只不过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还带着一点淡淡地忧郁和儒雅之气。他身后跟着一些黑衣人，一看就是保镖随从之类的。当然，还有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跑的政府人员。这次老崔和小崔相认，确实是政府帮了大忙。政府新建的DNA对比库，第一次对比成功的就是这对父子。为政上，这是政绩，为人上，这是积德。所以，对于这次相认，政府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

崔利民已经来到老崔床前。老崔看向旁边的人，大伙儿明白他要单独跟儿子说话，房间里瞬间空了下来。崔利民跪在老崔床前，热泪滚滚而下。三十年才找到自己的亲爹，没想到就是最后一面了。老崔的呼吸就像一只被风鼓动的破风箱，他示意要跟儿子说话，崔利民把耳朵放到他的嘴边，老崔绷直了身子攒着力气，一字一顿地说……

02

三十年前的一天，崔利民刚五六岁，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在抢着秋收，天色已晚，老崔夫妇看地里还有最后两垄玉米没掰完，就沉下心来想今天一定要掰完再回，于是顶着大月亮在地里掰着。老崔媳妇突然心里一动，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虽然婆婆帮忙带着，可是两个孩子，一个才五岁，另一个还不到一岁，尤其是那个小的，到了晚上必定会又哭又闹找妈妈，婆婆腿脚不好，两个孩子都闹起来，她应付不过来。

“我先回去看看吧。俩孩子他奶奶带不过来。”老崔媳妇朝在前面装车的老孙喊道。

“别他妈想偷懒！孩子俄了吃，困了睡，两个奶娃子还闹出天来？！”老孙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就去抽了偷啃玉米的毛驴一鞭子。

总算都掰完了。两个人赶着驴车往家走。大大的月亮挂在半空中，把整个村里村外都照得白昼似的。

一进院子，老崔媳妇跳下车就往屋里走，急着去看孩子，奶奶抱着老二坐在凳子上一边晃一边哄，老二迷迷糊糊地哼哼着。

“利民呢？”老崔媳妇问。

“刚还在呢。看看是不是在院子里。”奶奶拍着老二说。

“外面没有。我刚从外面进来。”

“啊？利民……”奶奶高声喊。

没有回答。

老崔媳妇甩开门帘往外跑，在院子里一声叠一声地大声喊大儿子的名字。

“你催命呢啊。”老崔吼道。

“利民不见了。”老崔媳妇带着哭腔喊道。

“小娃子，可能跑哪谁家玩去了。出去问问。”老崔自作镇定，但也有点慌了。

老崔媳妇风一样跑出大门，白花花的月亮地里，她喊儿子的声音把秋天的虫鸣都吓了回去。

催利民不见了。

村子里沸腾了起来，全村都动员起来找崔利民。然而，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也没见到崔利民的影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崔利民凭空消失了。

老崔红着眼睛坐在院子里，老崔媳妇早就撑不住倒在了床上。

有人说，在崔利民不见的那天，村子里有几个陌生人在街上走过，还拿糖逗街上的小孩子。

有人说，傍晚的时候，有一辆少见的小轿车从村边的小桥上极速开过，还差点惊吓了老宋家拉车的驴子。

有人说，现在城里丢小孩的特别多，没想到现在偷到乡下来了。

崔利民不见了，崔家的媳妇一倒不起，本来就有老病，这一刺激和心疼，残喘了两年，死掉了。

03

老崔再下地干活的时候，就再也不把小儿子放在家里了，都是挂在身边，孩子困了睡在田间地头，饿了啃馒头，渴了喝凉水。小儿子在崔利民丢的那年还不满一岁，后来老崔媳妇一病不起，这孩子也没吃到奶，整天被老崔绑在身上似的，面黄肌瘦，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老崔从大儿子丢了之后，也很少说话了。

有一天，老崔拉一大垛玉米秸往回走，路过村口的那个小桥时，毛驴不知道怎么受到了惊吓，一抬前蹄车就翻了，一车玉米秸挂在桥沿儿上，而那个孩子却顺着倾斜的驴车掉到水里去了。打捞上来，已经死了。

老崔一个儿子丢了，一个儿子死了，老婆也死了，老娘也哭瞎眼了。老崔赶着驴车亲自把小儿子埋到北山的树林里后，当场就把驴给宰了。

老崔不再种地，种他地的人每年把产下的各种粮食给老崔家送一些，就当租金了。老崔把老娘留在家里，用这些粮食续着命。他去城里了。他说去打工，边找大儿子。

老崔家就算家破人亡了。村里人都摇头叹息。

04

几年过去了，老崔一年回村几次看望老娘，偶尔说起在外的只言片语。把信息凭凑起来就是，老崔各地打工，每到一个地方有空就去学校周围转悠，根据记忆寻找丢失的崔利民。在这个过程中，也认识了一些丢孩子的父母，甚至还与一些疑似人贩子套过近乎。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05

几年过去了，村里人好像把崔利民这个孩子忘记了，崔家的痛苦也渐渐消失在各家各自的日子里。生活的洪流总是不停淹没逝去的人和事，更何况，是与己没有多大关系的痛苦哀愁。

可是，在崔利民丢失了几年后，从某一年开始，村里每年秋天都要丢失一两个小孩，连续六年，总共丢了九个孩子，有男有女，都在五岁以下。

这个村子像被诅咒了，人人自危，家家防护，人们轻易不让自己的孩子出大门，甚至有些姑娘都不愿意嫁到这个村来。崔家的痛苦开始在更多人家里弥漫。

关于拐卖儿童的传闻也越来越多，有人说，偷小孩的人贩子，把偷到的小孩都卖到深山里去。这还是幸运的，毕竟是有人家收养了。有些小孩被偷去是为了卖器官，到黑市上，一颗新鲜的器官甚至比一个活孩子都值钱。这样的孩子被挖去心脏或肾脏，然后被抛尸灭绝，永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有一些小孩被偷走后专门圈养起来，或打断一条腿，或挖去双眼，或割掉舌头，然后放到大城市的闹市区去乞讨，成为敛财工具。

06

老崔的老娘又独自活了十几年，在一个冬天死去了。老崔回来奔丧后，就再也没有出去了。他独身一人，种点地，不求富贵，只够糊口即可。在人们看来，他的余生，好像就这么跟着光阴的流转，一步步走向终点了。可是在村里准备为他快要塌了的房子从新翻盖一下时，他说：“他家里的一切都不能动，要保持原样，无论是房前屋后的树，还是低矮衰败的房屋，都是他的儿子崔利民回家的记忆，他要为他的儿子守着这段童年的记忆。

老崔心里还有念想，老崔没有忘记那个丢失的大儿子。

时隔三十年，从那个有月亮的秋天夜晚，老崔的人生戛然断裂，但就凭着见到儿子这个信念，他等到了父子重逢的这一刻。

07

崔利民把耳朵从他爹嘴边抬起来的时候，老崔就断气了。老崔的后事办得很风光，这不但是因为他的儿子为了弥补这三十年来的父子之情，还因为，这点钱对崔利民来说，九牛一毛都不到。

当初崔利民是被偷走的没错，但是他是幸运的，他被转卖到了浙江温州，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妇买下了他，还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对待。这对夫妇有自己的产业，而且他们的产业在几十年里得到极大发展，富甲一方。在一次车祸后，夫妇俩双双离去，这个家业就落到了崔利民的手里。现在的崔利民家大业大，政府招商引资都看他的脸色行事。

崔利民在跟政府签了一系列投资协议后，另外加了一条：他要在老崔的老宅上，建一个养老院，以后这个村的人年老了，都可以免费住到这个养老院来。

村里人兴奋得不得了，都说，崔利民是为了弥补不能给亲生父母养老的遗憾，现在他要把这份孝心用在全村人身上。村里人都敬他爱他。

08

第二年秋天，养老院建成，崔利民回来参加第一批老人入住的仪式。仪式结束后，他去给老崔上坟，点完香火洒完酒，他跪在坟前轻声说：“爹，为了抵消你从村里偷了九个孩子的罪过，我来养这一村老人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