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年底，王小红在这座城市买了房。尽管是二手房，尽管位置有些偏僻，尽管还贷了款，王小红还是高兴地难以自抑。她请朋友们来家里做客，朋友们都很热情，带着各种礼物来恭喜她。大家把酒言欢，话题很快从房子谈到学区，谈到哪个学区的房子适合投资，孩子在哪个学区上学将来方便出国。王小红做菜的水平一流，大家吃的尽兴，聊得也尽兴。王小红听着听着，越发觉得自己任重道远。没注意老张，什么时候离了席。
朋友们走后，王小红拿出自己奋斗了十年换来的房产证，抚摸了半天，有好多话想和老张说，老张却早早一个人睡了。王小红知道老张心里憋闷，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被老板请辞了，中科院博士生毕业的老张，也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可这几年，王小红觉得他从精神上萎靡了，困顿了。
王小红看着手机上儿子雷雷的照片和视频，忽然就潮湿了眼眶，已经两岁的雷雷一直跟着乡下的外婆生活，很久没有看到妈妈了。王小红每次回家看儿子，都拎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妈总说她没心没肺。雷雷每一次看到王小红，都表现出一种近乎讨好的贴心，贴心地让人心疼，和小时候的王小红一样。
王小红是朋友眼中的乐天派，是三头六臂的女强人，是永不服输的女汉子。她年初升了部门经理；周末去一个培训中心当老师；一，三，五的晚上去朋友开的舞蹈机构教跳舞。而这一切，除了环境养成了她拼命向上的习惯，她太想在这座城市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有好几次，她都离梦想很近了，要不是她弟弟做了心脏手术，要不是她爸爸在工地打工摔断了腿，要不是老张的哥哥要在老家盖房子，要不是老张公司倒闭了还欠了债。
对于这一切，王小红很少抱怨，她的生活向来如此，没有谁欺骗她，也没有谁给她设下陷井。她很少百感交集，因为时间一直拉扯着她向前走，她没有停下来的余地。只是在这个对她有着特殊意义的晚上，在属于她自己的房子里，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悲伤，这种悲伤与别人无关，说给谁听也没用，谁也帮不了她，这是属于她自己的个人悲伤。
王小红隐约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恰逢百万工人大下岗的社会巨变，“共同富裕”经过几十年的涤荡已经被认为是“春天的童话”。她的父母也没能幸免，跟着人潮去做起了生意，开过摩托车修理铺，开长途货车送过货。无奈都是老实人，在大浪淘沙之后，赔上了所有的家底，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靠着母亲在学校食堂掌勺养活一大家人。
父亲则跟着一个建筑队四处去打工，有一次，王小红在路上看到他，他坐在马路边上，手里拿着几个馒头，地上放着装在塑料袋里的小菜，路边熙来攘往的车辆扬起的灰尘，被他就着馒头咽进了肚子里。那一刻，王小红站在热闹的街头，面对这个光亮温暖的世界，握紧了拳头，把眼泪咽进了肚子里。
王小红从小时候起，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聪明乖巧，善解人意，从不给父母添麻烦，对左邻右舍也处处贴心。今天王阿姨给她一条红烧鱼，明天李叔叔送她一架小飞机，后天张奶奶给她做了件新衣服。生活从小就教会她事在人为。上了高中，她就开始勤工俭学，自己赚学费。大学开始，她年年拿最多的奖学金，赚够了学费，还能把多余的钱寄给家里。她在自己设定好的人生轨迹里，心无旁骛，一往直前。
只有一件事，她在大学里选修了舞蹈课，这个很小的时候就在她心里萌芽的梦想，这时候才敢露出头。因为这份随心所欲的奢侈，她学的格外努力，没有童子功带来的种种疼痛，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大学毕业前夕，舞蹈老师说她很有天份，推荐她考舞蹈学院的研究生。她考虑再三，上了母校保研的外贸专业，听说这个专业毕业以后好找工作，而且工资很高。和她一起学跳舞的林子峰，后来考上了舞蹈学院的研究生，离别时他眼中的不舍和无奈，在王小红心中留下的是一声叹息，一声和某种可能从此分道扬镳的叹息。
王小红认识老张的时候，她父母年事已高，打不动工了，又没有退休工资。她弟弟从小就不爱学习，早早地走上了父母的老路。研究生毕业进入外企工作的王小红，是这个家里唯一有稳定收入来源的人。对于这份责任，王小红早就做好了承担的准备，可她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和她一起。老张父母早亡，是被哥哥带大的，他说：“王小红，和你在一起，我以后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王小红是个很少回头的人，这些年和老张在一起，两家的大事小事凑在一起，生活起起伏伏，日子从没安稳过。最近两年老张的事业又陷入了低谷，别人都觉得王小红不容易，说她过这样的日子太委屈。可王小红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即使再让人沮丧，那些她所肩负的，都是她不能轻易放弃的。拼命努力也许并不会让她超越别人，但能让她看到希望，就是她和生活的心照不宣。
现在有了房子，她可以把爸妈，雷雷和小侄女都接到身边了。弟弟因为心脏手术干不了重活之后，弟媳外出打工再也没回来。王小红不喜欢张爱玲的小说，觉得她笔下的女性结局都太悲惨。可她喜欢张爱玲说的那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虱子。人人都不能避免的事，何况是她王小红。
夜深了，王小红心想，今天自己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睡吧，睡醒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