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与肿瘤君共舞的女人们》系列文中的第二篇。为了更真实地展现人物经历和感受,本文采用第一人称叙述。
这是在哪里?周围的环境模糊而陌生,我惊愕地打量着四周,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地方的印记。突然,我感觉头皮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被稀硫酸浇在头顶一样,我本能地伸手往头上抓去,一大绺头发连同头皮一块儿掉下来,一抓,手上又是一大把长发。我慌忙着找来镜子,镜子里马上露出一张惊惶的面孔,耷拉着的眼皮,底下的瞳孔里全是恐惧,我头上全秃了。难道我到了阴间了吗?“啊……啊……”我大叫,却张不开嘴,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坐在床上,好几分钟才返过神,原来是一场梦魇。
第六次化疗做完已经有十七天了。之前四次治疗用的是价格昂贵的红药水,化疗的副作用相对较少,除了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的皮肤溃烂,心脏、肝肺还挺得住。常在病房里看到一些病友,上一次遇见还是乌漆漆的长辫子,下一次遇见就是光头了,而这两次遇见的间隔不过21天。我第六次化疗完成后,头发除了干枯蓬松外,还有浓密的满头。我心存侥幸,合掌默念:“菩萨保佑,我的头发掉不光。”
之前,听病友们讲过每个做化疗的人都要掉光头发,几乎无人幸免,后来医生也如此说。于是,手术前,我去理发店剪短了头发,三十多年来满头的青丝,因为病魔,马上就要换了形象,心里难免戚戚然。我是捂着穿刺的伤口和对生死的茫然去的理发店,当时脑袋里全是浆糊,我跟在我女儿身后,亦步亦趋。理发师问我剪下来的那把近三十厘米长的断发要不要。我和女儿都摇了摇头。离开理发店时,我感觉我的头部像减轻了两三斤的重量。
回病房后,病友们好奇地盯着我的新发型贪婪地看,并问:“为什么不把剪下的头发拿回来,可制作一顶假发。”穿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明天我是第二台手术。对手术的恐惧,生死未卜的茫然,巨额医疗费用的压力,连累子女的愧疚,不能为八十岁老母养老送终的遗憾……齐刷刷拥挤在我的脑袋里,手术后的问题是无暇考虑的,先求保命,再做打算。
我的手术非常成功,引流管半个月就拔了。医生说我的伤口恢复得很好,我侥幸活了下来。初见胸口那个长达十二厘米的伤疤,我抱头痛哭。病友们也总是哀叹自己被病魔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不男,女不女。”
手术半年后,我终于想明白了,接纳了自己,残缺不全的自己。既然医生把我们从死亡边缘抢救了回来,既然老天爷还眷顾我们,还让我们活,我们就要好好地活,不辜负生命,活出崭新的自己,活出更加精彩的自己。
我终于熬过了手术,熬过第一次化疗了,熬过第二次化疗了,熬过第三次化疗了,熬过第四次化疗了。第五次化疗必须换药,这种叫多柔比星脂质体的昂贵红药水医生不叫换我也熬不下去了。手上、脚上的皮肤不断变黑,看样子很快就要溃烂发臭了。病友大妹才打了两次,脚就烂得走不了路。有一个病友打化疗打得喉咙嘶哑了,嘴里像含着东西,说不出话来。还有一个年轻些的病友一开始生龙活虎的,每次做治疗都是自己来,打完第六次化疗后,眼睛看不见了,在医院的走廊散步都是她的老公搂着半截身子,走得颤颤巍巍的。看到她们的惨状,我每次治疗前,在家里准备东西时,就哭,放声大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来。每次走到医院,我就怕,心扑通扑通地跳。患肺癌的邻居说:“化疗就是往身体里灌农药,以毒攻毒。”我认同他的观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第五次药水是便宜药,医生坚持要给我们打。医生无奈地说,医院里只有三种药水供选择,一种暂时没有,得等,另一种,医生说我的病还不到晚期,用晚期的药是违反规定的,能否报销尚未可知。就是这个便宜的,报销比例略高的药水,让我头痛欲裂,到处关节麻痛,三天三夜苦不堪言地躺在沙发上合不拢眼。
我最近总爱端着镜子瞅自己,头发越来越枯松,一点光泽也没有了,脸色的红润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暗的颜色。年前后生崽还叫我“美女”,治疗期间去赶集时,六十岁的人都称我“老娘”了。更可笑,更可气的是年轻时,人家把我老公误认为我“父亲”,现在人家把我老公误认为我“儿子”,虽然只是看到了背影,但我心里还是介意的,好久都不能释怀。
邻居们见我,总爱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干枯的头发,“你的头发还好好的,不是恶性的吧?”我总觉得他们看着我就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内心变得非常多疑,敏感和脆弱。
第六次化疗终于快撑过来了,就在我准备上长沙做第七次化疗的前三天,我感觉我的头皮越来越软,像刚出生的婴儿般,又像是冰箱里的鱼冻。我拿着梳子,一梳,梳齿间全是头发。我心想:惨了,这种掉法,撑不了三天就成了秃头了,假发还没有来得及买呢!我急忙打电话给女儿,向她讨主意。女儿说上网买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去长沙买。刚好住院中心打来电话,可以提前一天入院。平时的床位只能先挂床,现在必须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对于我们病人来说,是个最大的好消息,终于不必坐在硬板凳上打化疗了。
戴着宽檐草帽走在大街上,我的头埋得很低,仿佛街上无数缕目光都落在我的头上,好像在说:“瞧,那个光头,一定是得了癌症。”此时,还是夏末,而我却早早穿上了秋衣。
只有与病友们聊天,我们才会活过来。病友们有共同语言,能够同病相怜,并惺惺相惜。我戴着假发首先见到的是病友们。我的假发很好看,栗红色,用真发制作的,漩涡那儿是真皮做的。我一进病房,病友们就围了上来,快嘴桂兰姐边夸我:“小吴,你走进来我还以为是哪个年轻妹子呢,好看。”边打趣着我问,“土豪,多少钱?”其他病友们也附和:“你的假发真好看,在哪买的?”大家嬉笑着,央求我露出头皮给她们看。然后又对比着各自的假发,某某的颜色好,某某的戴着显年轻些,某某的戴着显得更真实些。
熟人看见我,哄我说我比以前年轻了十岁,更洋气了。也许是因为我从没剪过短发,从没做过颜色。只有我自己知道戴上假发是为了使我重拾些许自信,让自己脆弱的,敏感的心灵不再一次又一次经历嫌弃与拷打。
病友“熊大”也是第七次化疗将头发掉个精光的,桂兰姐则是化疗完成后才戴上假发的。留下稀稀落落的三根毛,成了《三毛流浪记》里的女三毛,干脆请理发师剃光了戴假发。只有老乡莲妹妹很厉害,她一直撑到乌发三寸长,终于不需要戴假发了。
我新长出来的头发乌亮乌亮的,只掺杂了几根白头发,可以忽略不计。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我打算去理发店修剪一下发型,假发就可以取下了,它已经完成它的使命。感谢它给了我自尊,给了我自信,让我不必像一只怪物一样躲在深山密林里,犄角旮旯里。感谢,感恩!